寸草不生。
石頭是死灰色的,冷、硬、猙獰。
怒濤拍打著海岸,宛如千軍呼嘯,萬馬奔騰。
島的四周礁石羅列,幾乎每一個方向都有觸礁的船隻,看來就像是一隻隻被惡獸巨牙咬住的小兔。
無論多輕巧、多堅固的船,都休想能泊上海岸。
天地肅殺。
胡鐵花披襟當風,站在海岸旁的一塊黑石上,縱目四覽,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動容道:“好個險惡的所在!”
張三苦笑道:“我若非自己親眼看到,就算殺了我,我也不信世上竟會有這樣的地方,竟有人能在這種地方活得下去!”
胡鐵花也道:“也許他們根本不是人,是鬼。因為這地方根本就像是個墳墓,連一樣活的東西都瞧不見。”
張三道:“甚至連一條完整的船都沒有,看來無論誰到了這裏,都休想走得了。”
胡鐵花轉向金靈芝,問道:“你真的到這裏來過一次?”
金靈芝道:“嗯。”
胡鐵花道:“那次你怎麼走的?”
金靈芝道:“是蝙蝠公子叫人送我走的。”
胡鐵花道:“他若不送你呢?”
金靈芝垂下頭,一字字道:“他若不送,我隻有死在這裏!”
她一踏上這島嶼,連舌頭都似乎已緊張得僵硬起來,每說一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說完了這兩句話,她頭上已沁出了冷汗。
聽完了這兩句話,胡鐵花身上似已覺得冷颼颼的,手心竟也有些發濕。
他現在才相信這裏確實比石觀音的迷魂窟、水母的神水宮都可怕得多,因為那些地方畢竟還有活路可退。
這裏卻是個無路可退的死地!
楚留香沉吟著,忽然道:“你說的那蝙蝠公子就是這裏的島主?”
金靈芝道:“嗯。”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金靈芝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楚留香道:“也沒有人看到過他?”
金靈芝道:“沒有--我已說過,到了這裏的人,都會變成瞎子。”
楚留香淡淡地笑了笑,道:“如此說來,這次原公子倒反而占了便宜。”
胡鐵花道:“占了便宜?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他本來就是瞎子。”
金靈芝忽然抬起頭,道:“香帥……現在我們趕快離開這裏,也許還來得及……”
楚留香道:“離開這裏?到哪裏去?”
金靈芝道:“隨便到哪裏去,都比這裏好得多。”
楚留香道:“但這裏豈非無路可退麼?”
金靈芝道:“我們可以找條破船,躲在裏麵等,等到有別的船來的時候……”
胡鐵花打斷了她的話,道:“那要等多久?”
金靈芝道:“無論等多久我都願意。”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也許我也願意陪你等,但你卻不知道這老臭蟲的脾氣。”
金靈芝道:“可是……香帥,這地方實在太凶險,你難道不想活著回去麼?”
胡鐵花歎道:“你愈這麼說,他愈不會走的。”
金靈芝道:“為什麼?”
胡鐵花道:“因為愈危險的事,他愈覺得有趣。他這人一輩子就是喜歡冒險,喜歡刺激,至於能不能活著回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靈芝又垂下了頭,緩緩道:“我知道你們一定以為我怕死--其實我怕的並不是死。”
楚留香柔聲道:“我明白,這世上的確有些事比死還可怕得多,所以……金姑娘若想留下來,我們絕不會勉強。”
胡鐵花道:“你也可以叫張三留下來陪你,他本就應該這麼樣做的。”
張三咬著牙,瞪了他一眼,道:“隻要金姑娘願意,我當然可以留下陪她,隻怕她卻不要我陪的,要你……”
金靈芝忽又抬起頭,凝注著胡鐵花,道:“你願不願陪我?”
胡鐵花擦了擦汗,道:“我當然願意,可是……”
金靈芝道:“可是怎麼樣?”
胡鐵花抬起頭,觸及她的眼波,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沒有什麼。我陪你。”
金靈芝凝注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道:“隻要能聽到你這句話,我還怕什麼?……”
一塊屏風的岩石後,懸著條鋼索,吊著輛滑車。
鋼索通向一個黑黝黝的山洞。
金靈芝將他們帶到這裏,胡鐵花就忍不住問道:“這裏就是入口?”
金靈芝道:“上次我就是從這裏進去的。”
胡鐵花道:“為什麼連一個看守的人都沒有?”
金靈芝歎道:“有些地方要進去本就很容易,要出來--就難如登天了!”
楚留香道:“這滑車的終點在什麼地方?”
金靈芝道:“就是他們的迎賓之處。”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就是在那裏迎接賓客?”
金靈芝道:“有時是丁楓在那裏。”
楚留香道:“丁楓究竟是蝙蝠公子的什麼人?”
金靈芝道:“好像是他的徒弟。”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又問道:“從這裏到那地方有多遠?”
金靈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遠,隻知道我數到七十九的時候,滑車才停住。”
胡鐵花笑道:“看來女孩子的確比男人細心得多,我就算來過,也絕不會數的。”
張三道:“就算數,也數不對,你根本不識數,連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都數不清--有時明明隻喝了二三十杯,卻硬要說自己已喝了八十多杯。”
胡鐵花道:“我知道你會數,因為你喝的酒從來沒有超過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能數到五十麼?”
胡鐵花瞪眼道:“當然……”
楚留香道:“好,一上車,我們就開始數,數到五十的時候,我們就往下跳。”
數到“十”的時候,滑車已進入了黑暗。
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黑暗,連一點光都沒有。
也沒有聲音。
每個人的身子隨著滑車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確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見!”
數到“三十”以後,就連入口處的天光都瞧不見了,每個人都覺得愈來愈悶,愈來愈熱。
難道這真是地獄的入口?
胡鐵花緊緊握著金靈芝的手,數到“四十六”的時候,他的手才放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張三隻覺自己的人就像是塊石頭,往下直墜。
下麵是什麼地方?
是刀山?是油鍋?還是火坑?
無論下麵是什麼,他都隻有認命了。
他根本已無法停住!
好深,還沒有到底……
張三索性閉起眼睛,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足尖觸及了一樣東西。
他再想提住氣,已來不及了。
就算下麵隻不過是石頭,這一下他的兩條腿隻怕也要跌斷。
忽然間,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將他輕輕托住--他當然看不到這隻手是誰的,但是除了楚留香還有誰?
“唉,有楚留香這種朋友在身邊,真是運氣。”
但這念頭剛在他心裏升起,這隻手已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
更悶、更熱。
張三就像條死魚般被人摔在地上。
他咬住牙,不出聲。
這人居然也什麼都沒有問,隻聽他腳步聲緩緩地走了出去。
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牢獄?
楚留香、胡鐵花和金靈芝呢?
張三隻希望他們比自己的運氣好些。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接著,又有一個人被摔在地上,摔得更重。
胡鐵花的運氣並不比張三好,他落下時,落入了一張網。
一張仿佛是鐵絲編成的網。
他全身骨頭都被勒得發疼,這一摔,更幾乎將他的骨頭都拆散。
他忍不住破口大罵,但無論他怎麼罵,都沒有人理他。
腳步聲已走了出去。
“砰”的一聲,門關起,聽聲音不是石門,就是鐵門。
突聽一人輕喚道:“小胡?……”
胡鐵花一驚,道:“張三嗎?”
張三歎道:“是我,想不到你也來了。”
胡鐵花恨恨道:“這個筋鬥栽得真他媽的冤枉,連人家的影子都沒有瞧見,就糊裏糊塗地落入了人家的手裏。”
他這一生也充滿了危險和刺激,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每一次都至少還能反抗!
這一次他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張三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懂得她為什麼要害怕了,也許我們真該聽她的話的。”
胡鐵花咬著牙道:“我現在才知道那蝙蝠公子簡直不是人,隻要是人,就不會想出這麼惡毒的主意。”
張三道:“石觀音比他如何?”
胡鐵花也不禁歎了口氣,道:“石觀音和他一比,簡直就像個還沒有斷奶的小孩子。”
張三苦笑道:“看來我們一到這裏,他們就已知道了……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我們卻看不到他,這才叫可怕。”
他忽又問道:“金姑娘呢?”
胡鐵花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老臭蟲呢?怎麼還沒有來?”
張三道:“你希望他來?”
胡鐵花歎道:“就算他的本事比我們大,畢竟不是神仙,到了這種鬼地方,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的。”
張三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也許他的運氣比我們好,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門又開了。
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將一個人重重摔在地上。
胡鐵花和張三心都沉了下去。
門又關起。
胡鐵花立刻喚道:“老臭蟲,是你麼?”
沒有人回答。
張三失聲道:“莫非他運氣比我們還壞,已遭了毒手?”
胡鐵花道:“絕不會,他們絕不會將個死人關到這裏來。”
張三道:“就算未死,受的傷也必定不輕,否則怎會說不出話?”
胡鐵花沉吟著,問道:“你還能不能動?過去瞧瞧他!”
張三歎道:“我現在簡直像隻死蟹--你呢?”
胡鐵花歎道:“簡直比死蟹還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