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下來以後,我一直做怪夢。我夢見自己做了一個車夫,拉著姚太太到電影院去。到了電影院我放下車,車上坐的人卻變做楊家小孩了!電影院也變成了監牢。我跟著小孩走進裏麵去,正碰見一個禁子押了楊夢癡出來。禁子看見我們就說:“人交給你們了,以後我就不管了。”他說完話,就不見了。連監牢也沒有了。隻有我們三個人站在一個大天井裏麵。楊夢癡戴著腳鐐,我們要給他打開,卻沒有辦法。忽然警報響了,敵機馬上就來了,隻聽見轟隆轟隆的炸彈聲,我一著急,就醒了。第二次我夢見自己給人關在牢裏,楊夢癡和我同一個房間。我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事情進來的。他說他也不知道他的罪名。他又說他的大兒正在設法救他。這天他的大兒果然來看他。他高興得不得了。可是他去會了大兒回來,卻對我說他的大兒告訴他,他的罪已經定了:死刑,沒有挽救的辦法。他又說,橫豎是一死,不如自殺痛快。他說著就把頭朝壁上一碰。他一下就碰開了頭,整個頭全碎了,又是血,又是腦漿……我嚇得大聲叫起來。我醒來的時候,滿頭是汗,心咚咚地跳。窗外響起了第一批鳥聲。天開始發白了。
後來我又沉沉地睡去。到九點多鍾我才起來。
我對我這部小說缺乏自信心。到可以封寄它的時候,我卻躊躇起來,不敢拿它去浪費前輩作家的時間。這天我又把它仔細地看了一遍,還是拿它擱起來。到端午節後一天我又拿出原稿來看一遍,改一次,一共花了兩天工夫,最後我下了決心把它封好,自己拿到郵局去寄發了。
我從郵局回來,正碰到老姚的車子在二門外停下。他匆匆忙忙地跳下車,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說:“你回來得正好,我有消息告訴你。”
“什麼消息?”我驚訝地問道。
“我打聽到楊老三的下落了,”他短短地答了一句。
“他在什麼地方?可以交保出來嗎?”我驚喜地問他,我忘了注意他的臉色。
“他已經出來了。”
“已經出來了?那麼現在在哪兒?”
“我們到你房裏談罷,”老姚皺著眉頭說。我一邊走一邊想:難道他逃出來了?
我們進了下花廳。老姚在他常坐的那張沙發上坐下來。我牢牢地望著他的嘴唇,等著它們張開。
“他死了,”老姚說出這三個字,又把嘴閉上了。
“真的?我不信!他不會死得這麼快!”我痛苦地說,這個打擊來得太快了。“你怎麼知道死的是他!”
“他的確死了,我問得很清楚。你不是告訴我他的相貌嗎?他們都記得他,相貌跟你講的一模一樣,他改姓孟,名字叫遲。不是他是誰!我又打聽他的罪名,說是竊盜未遂,又說他是慣竊,又說他跟某項失竊案有關。關了才一個多月。”
“他怎麼死的?”我插嘴問道。
“他生病死的。據說他有一天跟同伴一塊兒抬了石頭回來,第二天死也不肯出去,他們打他,他當天就裝病。他們真的就把他送到病人房裏去。他本來沒有大病,就在那兒傳染了霍亂,也沒有人理他,他不到三天就死了。屍首給席子一裹,拿出去也不知道丟在哪兒去了。”
“那麼他們把他埋在哪兒?我們去找到他的屍首買塊地改葬一下,給他立個碑也好。我那篇小說寄出去了,也可以拿到一點錢。我可以出一半。”
老姚斷念地搖搖頭說:“恐怕隻有他的陰魂知道他自己埋在哪兒!我本來也有這個意思。可是問不到他屍首的下落。害霍亂死的人哪個還敢粘他!不消說丟了就算完事。據說他們總是把死人丟在東門外一個亂墳壩裏,常常給野狗吃得隻剩幾根骨頭。我們就是找到地方,也分不出哪根骨頭是哪個人的。”
我打了一個冷噤。我連忙咬緊牙齒。一陣突然襲來的情感慢慢地過去了。
“唉,這就是我們憩園舊主人的下場,真想不到,我們那棵茶花樹身上還刻得有他的名字!”老姚同情地長歎了一聲。
死了,那個孩子的故事就這樣地完結了。這一切都是可能的嗎?我不是在做夢?這跟我那個晚上的怪夢有什麼分別!我忽然記起他留給小兒子的那封短信。“把我看成已死的人罷……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完這一輩子。”他就這樣地過完這一輩子麼?我不能說我同情他。可是我想起大仙祠的情形,我的眼淚就淌出來了。
“我去告訴昭華,”老姚站起來,自語似地說,聲音有點嘶啞;他又短短地歎一口氣,就走出去了。
我坐著動也不動一下,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一種不可抗拒的疲倦從頭上壓下來。我屈服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