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1 / 2)

我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個多星期。我每天下午發燒,頭昏,胃口不好,四肢軟弱。我不承認我害病。我有時還出去看電影。不過我現在用不著伏在桌上寫字了。天晴的日子我一天在園子裏散步兩次。我多喝開水,多睡覺。

老姚每天來看我一次,談些閑話。他不知道我生病,隻說我寫文章太辛苦了,這兩天精神不大好。他勸我多休息。他自己倒顯得精力飽滿。他好像把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完全忘記了似的,臉上整天擺著他那種對什麼都不在乎的笑容,他還常常讓我聽見他的爽朗的笑聲。他的太太也常來,總是坐一些時候,就同丈夫一道回去。到底是她細心,她看出了我在生病,她勸我吃藥;她還吩咐廚房給我預備稀飯。她的平靜的微笑表示出內心的愉快。我在旁邊觀察他們夫婦的關係,我覺得他們還是互相愛著,跟我初來時看見的一樣。小虎也到我的房裏來過兩次,我好久沒有被他正眼看過了。他現在對我也比較有禮貌些。我向他問話的時候,他也客氣地回答幾句。從老姚的口中我知道趙老太太帶著孫兒、孫女到外縣一個親戚家裏作客去了,大約還要過兩個星期才回省來。小虎沒有人陪著玩,也隻好安安分分地上學讀書,回家溫課,並且也肯聽父親的話了。

那麼這一家人現在應該過得夠幸福了。我替他們高興,並且暗暗祝福他們。有一天我向老文談起小虎,我說小虎現在改變多了。老文冷笑道:“他才不會改好!黎先生,你不要信他。過幾天趙外老太太一回來,他立刻又會變個樣子。老爺、太太都是厚道的人,才受他的騙。我們都曉得他的把戲。”我不相信老文這番話,我認為他對小虎的成見太深了。

我這種患病的狀態突然停止了。我不再發熱,也能夠吃飯。他們夫婦來約我出去玩,我看見他們興致好,一連陪他們出去玩了三天。第三天我們回來較早,他們的車子先到家。我的車夫本來跑得不快,在一個街口轉彎的時候,又跟迎麵一部來車相撞,這兩位同業放下車吵了一通,幾乎要動起武來,卻又忍住,互相惡毒地罵了幾句,各人拉起車子走了。我回到姚家,在大門內意外地碰到楊家小孩。他正坐在板凳上跟李老漢談話。

“黎先生,你才回來!我等你好久了!”小孩看見我,高興地跳起來。“姚太太他們回來好一陣了。”

“你好久沒有來了,近來好嗎?”我帶笑望著他,親切地說。

“我來過兩回,都沒有碰到你。我近來忙一點,”小孩親熱地答道。

“我們進去坐罷,今天月亮很好,”我說。

他跟著我進裏麵去了。他拉著我的手,用快樂的調子對我說:“黎先生,我哥哥明天結婚了。”

我問他:“你高興嗎?”我極力壓住我的另一種感情,我害怕我說出在這個時候不應該講的話。

他點點頭說:“我高興。”他接著又解釋道:“他們都高興,我也高興。我喜歡我表姐,她做了嫂嫂,對我一定更好。”

這時我們已經進了花園的門廊。石欄杆外樹蔭中閃著月光,假山上塗著白影,陰暗和明亮混雜在一塊兒。

“你晚上還沒有來過,”我略略俯下頭對小孩說。

“是,”他應了一聲。

我們沿著石欄杆轉到下花廳門前。梔子花香一股一股地送進我的鼻裏來。

“我不進去,我在下麵站一會兒就走,”小孩說。

“你急著回去,是不是幫忙準備你哥哥的婚禮?”我笑著問他。

“我明天一早就要起來,客人多,我們家裏人少,怕忙不過來,”小孩答道。

我們走下台階,在桂花樹下麵站住了。月光和樹影在小孩的身上繪成一幅圖畫。他仰起頭,眼光穿過兩棵桂花樹中間的空隙,望著頂上一段無雲的藍空。

“我想參加你哥哥的婚禮,你們歡迎不歡迎?”我半開玩笑地問道。

“歡迎,歡迎!”小孩快樂地說。“黎先生,你一定來啊!”我還沒有答話,他又往下說:“明天一定熱鬧,就隻少了一個人。要是爹在,我們人就齊了。”他換了語調,聲音低,就像在跟自己說話一樣。他忽然側過頭,朝我的臉上看,提高聲音問道:“黎先生,你還沒有得到我爹的消息嗎?”

我愣了一下,毅然答道:“沒有!”我馬上又加一句:“他好像不在省城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