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姚家,看見老文同李老漢在大門口講話。我問他們有沒有虎少爺的消息。他們回答說沒有。又說老爺一早帶了趙青雲出去,一直沒有回來。老文還告訴我,太太要他跟我說,今天改在家裏給我餞行。
“其實可以不必了。虎少爺出了事情,你們老爺又不在家,太太又有病,何必還客氣,”我覺得不過意就對老文說了。
“太太還講過,這是老爺吩咐的,老爺還說要趕回來吃飯,”老文恭順地說。
“老爺趕得回來嗎?”我順口問道。
“老爺吩咐過晚飯開晏點兒,等他回來吃,”老文說到這裏,立刻補上一句:“陪黎先生吃飯。”
老姚果然在七點鍾以前趕回家。他同他的太太一起到下花廳來。他穿著白夏布的汗衫、長褲,太太穿一件白夏布滾藍邊的旗袍。飯桌擺好在花廳的中央。酒壺和菜碗已經放在桌上。他們讓我在上方坐下,他們坐在兩邊。老姚給我斟了酒,也斟滿他自己的杯子。
菜是幾樣精致可口的菜,酒是上好的黃酒。可是我們三個人都沒有胃口。我們不大說話,也不大動筷子。我同老姚還常常舉起酒杯,但我也隻是小口地呷著,好像酒味也變苦了。飯桌上有一種沉鬱的氣氛。我們(不管是我或者是他們)不論說一句話,動一下筷子,咳一聲嗽,都顯得很勉強似的。他們夫婦的臉上都有一種憂愁的表情。尤其是姚太太,她想把這陰影掩藏,卻反而使它更加顯露了。她雙眉緊鎖,臉色蒼白,眼光低垂。她的丈夫黑起一張臉,皺起一大堆眉毛,眼圈帶著灰黑色,眼光常常茫然地定在一處,他好像在看什麼,又像不在看什麼。我看不到自己的臉,不過我想,我的臉色一定也不好看罷。
“黎先生,請隨便吃點兒菜,你怎麼不動筷子啊?”姚太太望著我帶笑地說。我覺得她的笑裏有苦澀味。她笑得跟平日不同了。
“我在吃,我在吃,”我連聲應著,立刻動了兩下筷子,但是過後我的手又不動了。
“其實你這回應當住到秋涼後才走的。你走了,我們這兒更清靜了。偏偏又遇到小虎的事,”她慢慢地說,提到小虎,她馬上埋下頭去。
我一直沒有向老姚問起小虎的下落,並不是我不想知道,隻是因為我害怕觸動他的傷痛。現在聽見他的太太提到小虎的名字,我瞥了他一眼,他正埋著頭在喝酒,我忍不住問他的太太道:“小虎怎麼了?人找到沒有?”
她略略抬起臉看我一眼,把頭搖了搖。“沒有。誦詩到那兒去看過,水流得那麼急,不曉得衝到哪兒去了。現在沿著河找人到處打撈。他昨天一晚上都沒有睡覺……”她哽咽地說,淚水在她的眼裏發亮了,她又低下頭去。
“是不是給別人搭救起來了?”我為著安慰他們,才說出這句我自己也知道是毫無意義的話。
姚太太不作聲了。老姚忽然轉過臉來看我,舉起杯子,聲音沙啞地說:“老黎,喝酒罷。”他一口就喝光了大半玻璃杯的酒。姚太太關心地默默望著他。他馬上又把杯子斟滿了。
“老姚,今天我們少喝點。我自然不會喝酒。可是你酒量也有限,況且是空肚子喝酒……”我說。
“不要緊,我不會醉。你要走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再碰到一塊兒喝酒,今天多喝幾杯有什麼關係!吃點菜罷,”他打斷了我的話,最後拿起筷子對我示意。
“天氣熱,還是少喝點兒罷,”他的太太在旁邊插嘴說。
“不,”他搖搖頭說;“我今天心裏頭不好過,我要多喝點兒酒。”他又把臉向著我:“老黎,你高興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不勸你。我隻想喝酒,不想講話,昭華陪你談談罷。”他的一雙眼睛是幹燥的。可是他的麵容比哭的樣子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