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緊,你不必管我,你用不著跟我客氣,”我答道。“其實我在這兒住了這麼久,已經不算是客人了。”
“也沒有幾個月,怎麼說得上久呢?黎先生,你明年要來啊!”姚太太接著說。
我剛剛答應著,老姚忽然向我伸過右手來,叫了一聲“老黎”。他整個臉都紅了。我也把右手伸過去。他緊緊捏住它,懇切地望著我,用勁地說著兩個字:“明年。”
“明年,”我感動地答應著,我才注意到兩隻酒瓶已經空了。可是我自己還沒有喝光一杯酒。
“這才夠朋友!”他說,就把手收回去,端起酒杯喝光了。過後他向著他的太太勉強地笑了笑,說:“昭華,再開一瓶酒罷。喊老文去拿來。”
“夠了,你不能再喝了,”他的太太答道。她又轉過臉去,看了老文一眼。老文站在門口等著他們的決定。
“不,我還沒有喝夠,我自己去拿。”他推開椅子站起來,他沒有立穩,身子晃了兩晃,他連忙按住桌麵。
“怎麼啦?”他的太太站起來,驚問道。我也站起來了。
“我喝醉了,”他苦笑地說,又坐了下來。
“那麼你回屋去躺躺罷,”我勸道。我看他連眼睛也紅了。他不回答我,忽然伸起雙手去抓自己的頭發,痛苦地、聲音沙啞地嚷起來:“我沒有做過壞事,害過人!為什麼現在連小虎的屍首也找不到?難道就讓他永遠泡在水裏,這叫我做父親的心裏怎麼過得去!”他蒙住臉嗚嗚地哭了。
“姚太太,你陪他進去罷,”我小聲對他的太太說,“他醉了,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他這兩天也太累了。你自己也應當小心,你的病剛好。你們早點休息罷。”
“那麼我們不陪你了,你明年——”她隻說了這幾個字,兩隻發亮的黑眼睛帶了惜別的意思望著我。
“我明年一定來看你們,”我帶點感傷地說。我看見她的臉上浮出了淒涼的微笑。她的眼光好像在說:我們等著你啊!她站到丈夫的身邊,俯下頭去看他,正要講話。
老姚忽然止了哭,取下蒙臉的手,站起來,用他的大手拍我的肩頭,大聲說:
“我明天早晨一定送你到車站。我已經吩咐過,天一亮就給我們預備好車子。”
“你不必送我。我行李少,票子又買好了,一個人走也很方便。你這兩天太累了。”
“我一定要送你,”他固執地說。“明天早晨我一定來送你。”他讓太太挽著他的膀子搖搖晃晃地走出花廳去了。我叫老文跟著他們進去,我耽心他會在半路上跌倒。
我一個人坐在這個空闊的廳子裏吃了一碗飯,又喝光了那杯酒。老文來收碗的時候,他對我說太太已經答應,明天打發他跟我上車站去。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夠像平日那樣地聽他長談,我的腦筋遲鈍了。酒在我的身上發生效力了。
酒安定了我的神經。我睡得很好。我什麼事都不想,實在我也不能夠用思想了。
老文來叫醒我的時候,天剛發白,夜色還躲藏在屋角。他給我打臉水,又端了早點來。等我把行李收拾好,已經是五點多鍾了。我決定不等老姚來,就動身去車站。我剛剛把這個意思告訴了老文,就聽見窗外有人在小聲講話,接著腳步聲也聽見了。我知道來的是誰,就走出去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