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寫這本的時候,貴陽一家報紙上正在宣傳我已經棄文從商。我本來應當遵照那些先生的指示,但是我沒有這樣做,這並非因為我認為文人比商人清高,唯一的原因是我不愛錢。錢並不會給我增加什麼。使我能夠活得更好的還是理想。並且錢就跟冬天的雪一樣,積起來慢,化起來快。像這本裏所寫的那樣,高大房屋和漂亮花園的確常常更換主人。誰見過保持到百年、幾百年的私人財產!保得住的倒是在某些人看來是極渺茫、極空虛的東西——理想同信仰。
這本是我的創作。可是在這裏麵並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我那些主人公說的全是別人說過的話。
“給人間多添一點溫暖,揩幹每隻流淚的眼睛,讓每個人歡笑。”
“我的心跟別人的心挨在一起,別人笑,我也快樂,別人哭,我心裏也難過。我在這個人間看見那麼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見更多的愛。我仿佛在書裏麵聽到了感激的、滿足的笑聲。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樣。活著究竟是一件美麗的事。”
像這樣的話不知道已經有若幹人講過若幹次了。我高興我能在這本裏重複一次,讓前麵提到的那些人知道,人不是嚼著鈔票活下去的,除了找錢以外,他還有更重要、更重要的事情做。
巴金 1944年7月。
附錄 《憩園》法文譯本序
我高興我的《憩園》也給譯成了法文,讓《家》的讀者更清楚地看到中國封建地主家庭怎樣地走向沒落和滅亡。
一九四四年《憩園》初版發行的時候,我寫過如下的“內容說明”:
這部借著一所公館的線索寫出了舊社會中前後兩家主人的不幸的故事。不勞而獲的金錢成了家庭災禍的原因和子孫墮落的機會。富裕的寄生生活使得一個年輕人淹死在河裏,使得一個闊少爺病死在監牢中,使得兒子趕走父親、妻子不認丈夫。憩園的舊主人楊家垮了,它的新主人姚家開始走著下坡路。連那個希望“揩幹每隻流淚的眼睛”的好心女人將來也會悶死在這個公館裏麵,除非她有勇氣衝出來。
我自己就是在這個公館裏出生的。我寫的是真實的生活。《憩園》中的楊老三楊夢癡就是《家》裏麵的高克定。他的死亡是按照他真實的結局寫的。有人批評我“同情主人公,憐憫他們,為他們感到憤怒,可是……沒有一個主人公站起來為改造生活而鬥爭過。”《憩園》中就沒有一個敢於鬥爭的人。我的隻是替垂死的舊社會唱挽歌。
然而這一切終於像夢魘似地過去了。我的祖國和人民,還有我的讀者今天正邁著大步向無限光明的未來前進。過去痛苦的回憶和新舊社會的對比,隻能加強他們前進的勇氣和信心。
法國的朋友和讀者倘使從這個憂鬱的故事中看到我們在其中生活過的舊社會,更加理解擺脫了舊枷鎖的新中國人意氣昂揚的精神麵貌和我們迫切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願望和決心,熱情地緊握我們伸過去的友誼的手,那麼作為的作者,我再沒有更多的要求了。
1978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