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欣宜也笑了笑,“是啊!我養了你這麼久,你的脾氣還是知道一些的,能忍處則忍。這些天,我躺在床上,也經常在想,你的異心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為了那個女人麼?可你並沒跟她在一起。”
梁鍾鳴背剪雙手在她榻前站著,給她一種仰視的壓抑感,她覺得很不舒服,指指窗邊的一張椅子,對他道:“你坐下來說吧。”口氣如從前那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
他沒有反對或者譏誚,輕輕笑了笑,走過去坐下。
許欣宜歎了口氣,繼續道:“是因為‘他’吧?”
簡單一個字,兩人心下卻都了然,梁鍾鳴的臉色凝重起來,她看在眼裏,慘淡地一笑,“果真如此。”
梁鍾鳴沉默良久,緩緩低語,“他過世前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沒來。”
許欣宜的臉上毫不動容,仿佛還有一層淺淡的嘲諷,這一如既往的神色徹底激怒了梁鍾鳴,但他沒有發作,長久以來,他習慣了將各種喜怒哀樂隱藏在心底,即使大喜大悲,也能在外人麵前不露聲色。
他的嗓音卻因此而有些沙啞,“我知道他曾經對不起你,可他已經懺悔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不能原諒他,為什麼不讓他走得舒心一點?”
許欣宜冰冷的目光轉向他,“你要知道原因麼?好,我告訴你,因為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過得是舒心的。為了嫁他,我連自己的家庭都割舍了,可他是拿什麼來回報我的?他——讓我成了別人眼裏的笑話。”她恨得咬牙切齒。
梁鍾鳴心裏湧起一陣悲哀,眼前的女人,眼裏依然閃爍著仇恨的光芒,他覺得自己一切處心積慮的謀劃和勝利後的滿足都在她此刻的目光中變得荒誕可笑,意趣索然。
他放棄了與她作無謂的辯論,她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寬恕,什麼是愛。
當“愛”這個字在心上劃過時,他頓了一頓,心生惘然,自己難道就懂得麼?
許欣宜明白大勢已去,喟然道:“我輸了便是輸了,沒什麼好說的。但是對誌遠,我希望你能念在兄弟一場的份上,不要逼他太甚。”
梁鍾鳴也很快從自己的情緒裏走出來,挑了挑眉,畢竟是親生的,到底要兩樣一些,能招她抹下麵子來向自己求情。
“豈止是他,就是您,我也不敢怠慢,我會保你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隻是……您的兒子如果再要尋死覓活,我就是有十雙眼睛都看不住。”
許欣宜突然臉一沉,抬手就將床櫃上的物事掃到地上,一碗將涼未涼的木耳蓮子羹在梁鍾鳴的腳下開了花,粘稠的液體滯緩地流淌。他站起來,走到許欣宜床前,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
許欣宜咬著牙恨聲道:“你不要得意忘形,我還沒死呢!你要是敢動誌遠,看我……”
“母親!”梁鍾鳴打斷她,眼神卻不複尊重,而是溢滿了嘲弄,“您不覺得誌遠的脾氣完全是承襲自您麼?喜歡的時候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來奉獻給對方,一旦討厭上了,就以折磨對方為樂,恨不能置人於死地!現在他連自己都討厭上了,誰能幫得了他?”
許欣宜憤憤地迎視著他,兩手緊攥住被子角,眼裏有怒火在堆積。
梁鍾鳴向後退開一些,他對麵前的這張臉和這副神色已全然厭倦,走到窗前,他又緩緩道:“你本可以做個好母親,可是您沒有,這些年,您把全部的感情都押在對父親的恨上,孜孜不倦,日複一日。你大概也不見得是真的心疼誌遠罷。你把對爸爸的恨又轉嫁到他身上,你對他忽冷忽熱。你知道麼,誌遠有多怕你。他聽到你的腳步就會皺眉,看到你的身影就想逃走。他在你的折磨中變得跟你一樣疑神疑鬼,偏執狂傲。永遠隻記得別人待你們的不好,然後想法設法地去報複!誌遠變成今天的樣子,不正是拜你所賜麼?”
許欣宜的憤怒在他的譴責中猶如被當頭潑下一桶涼水,瞬間熄滅,她眼裏流露出驚懼和惶恐,“鍾鳴,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她自己又何嚐不明白,那些日積月累的,陰暗的,無處發泄的憤懣,除了在自己的兩個兒子身上發泄,她還能去找誰?
她突然嗚咽出聲,在終將失去一切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拚搏了大半輩子,卻如水中撈月般什麼都沒有得到!
梁鍾鳴轉身,見到從不哭泣的女強人的眼淚,那張經曆了多少歲月卻依然柔美的麵龐此時顯得多麼蒼老!
他沒有安慰養母,她這樣的人,似乎永遠不需要安慰,但願她的淚水能夠喚醒她曾有的慈悲。
梁鍾鳴在門口停留了片刻,耳中依然是許欣宜綿延不絕的啜泣聲,而他推開門,無聲無息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