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霓像小主人似的,為周由和爸爸媽媽相互作了介紹。阿霓的父親吳奐雄大夫緊緊握著周由的手說:“幸會幸會,歡迎你啊,北京的畫家。噢,這位是我的夫人秦水虹。”他的話有濃重的蘇州口音。秦水虹禮貌地微笑著向他點點頭說:“謝謝你能為阿霓畫像。”周由覺得女主人的嗓音非常甜美,帶有一點吳語尾音的普通話裏,有一種江南女人特有的柔情。當他握著秦水虹的手時,他感覺比阿霓的手更溫軟柔潤。他剛想低頭去看,那手卻已縮回去了。
時近傍晚,室內光線暗了下來,阿秀想要開燈讓他倆看畫,阿霓連連擺手說:“讓爸爸媽媽到窗戶這邊來,燈光下看不出顏色的大效果啊。”
老吳和水虹站在女兒肖像前仔細地看著。老吳的眼睛像是有點濕潤了。他不停地說:“太好了太好了,這就是我的寶貝阿霓,爸爸想你的時候,你在爸爸心裏就是這個樣子咯。”
“爸爸,叔叔說,這幅畫的名字就叫小葡萄,新疆無核葡萄。”
“太對了,就是無核葡萄,阿霓是甜甜的葡萄姑娘,阿霓的肉是葡萄肉做的,我親一口阿霓,就像喝了一口葡萄酒。周由你真厲害,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特征。她要是不學繪畫,我們一定會讓她去學舞蹈的。”老吳又湊近畫麵,看了又看,愛不釋手的樣子。“周由,謝謝你了。”老吳由衷地說。“這幅畫,阿好送給阿霓,噢不,對不起,是不是可以賣給我?我,我和她媽媽實在太喜歡這幅畫了。”
周由為難地說:“吳大夫,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也喜歡這幅畫,我有好久沒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了,我並不是每幅畫都能畫好的。”
老吳搖搖頭,目光轉而盯著窗台上那幅水巷風景畫,看了一會兒,又說:“你看,這幅風景畫也蠻好咯,我從小就住在河邊,天天在河邊走,走了幾十年,應該說頂有資格評論你畫上的小河了,依我看,你把我們蘇州水城的魂靈,都勾在畫上頭了。你將來會是一個了不得的畫家,一定會畫更多好畫出來……所以,還是請你把這幅畫,讓給我,一定讓給我……”
阿霓也很想得到自己的肖像。她使勁搖著周由的胳膊說:“叔叔你就把畫送給我爸爸算了,爸爸是全城有名的外科醫生,他從來不求人的嘛。對了,要麼我再坐半天,你重新畫一張好了。”
周由不便再堅持了。他隻好答應照著這幅臨摹一張,然後讓阿霓自己挑選。阿霓一聽,快活得跳腳,說如是臨摹,她還可以從頭到尾看著叔叔怎麼畫呢。
秦水虹一直在一旁靜靜地欣賞著畫,她看得很入神,微眯的眼睛眯得更細了。這會兒她回過頭對周由說:“天不早了,能不能就留下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呢?”
阿霓馬上叫道:“對,和我們一起吃晚飯!不對,媽媽,就讓周叔叔住在我們家吧,那間書房裏不是有張給客人住的小床嗎,可從來都沒有客人住過。讓叔叔在這兒住幾天,除了臨摹,還能教我畫畫呐!”
秦水虹似乎猶豫了一下,輕聲問周由:“行嗎?”
周由一陣心跳,這個建議正中下懷,他趕緊連連點頭。他覺得老吳夫婦倒挺好客,一點不像人們常常談論的那種南方人,精明又小氣。
秦水虹又說:“假如你有空,我也蠻想請你給我畫一幅肖像的。明後兩天我正好不上班,你可以畫得從容一些。”
周由在漸漸暗下來的光線中,看不清秦水虹的容貌。他心裏並不太想畫這位中年女人。但他又覺得女主人身上,有一種令他感到神秘的內容,那種駕馭這個溫馨之家的親和力。他剛走進這個家庭時,就被這種親和感縈繞得十分熨帖。他想了想,回答說:“好的,如果有兩天時間,就能畫得大些。我也會好好教阿霓的,我很喜歡你的女兒。”
秦水虹笑笑說:“那現在你就是阿霓的叔叔兼老師了。以後你再到蘇州來,就當這裏是自己家一樣。蘇州小城這些年經濟上變化蠻大,但觀念上還是閉塞。我在學院裏是教藝術理論的,蠻希望同你談談現代藝術方麵的話題……”
“那就趕緊讓周由搬過來。”老吳打斷他們的話說:“現在就去,快去快回。回來正好吃晚飯。阿霓,去給你老師帶帶路。”
阿秀去外麵叫了一輛三輪車來,好讓周由去旅館退房,並把隨身的衣物和用具搬來。
一路上阿霓像個熱情的小導遊,不停地同周由說這兒說那兒。她一直握著周由的手,整個身子緊緊靠在了周由身上。周由感到了阿霓的體溫,還有她頭發裏一陣陣散溢出來的香味,竟是一種完全不同於北方女孩的感覺。他的頭有些發暈。他不懂得這個年齡的女孩,究竟是在撒嬌呢,還是朦朦朧朧地向他表示著什麼。他想應該讓她明白,他是她的老師和叔叔,不能這樣親昵地粘在他身上的。他委婉地說:
“阿霓,你快長成大姑娘了,不能,哦,不能像這樣總靠在別人身上的。”
阿霓噘起嘴回答:“我爸爸頂喜歡我粘著他了。我要是喜歡誰,才會這樣呢。要是不喜歡,我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媽媽也是這樣的。”
周由無話可說。他想阿霓將來長大了,一定是個多情女子。不過她的將來,離現在還很遙遠,這不屬於他操心的範圍。
周由被自己在短短一天裏這一連串的奇遇弄得心神不定。
回到吳家小樓,客廳旁邊的小餐廳裏,飄來了飯菜的香味。
周由安放好行李畫具,洗完手,走進了小餐廳。他剛一進門,感到自己像是被閃光燈閃擊了一下,又像是被留在了感光膠卷的底版上,一動也不會動了:在阿霓身旁坐著一位像是阿霓的大姐姐似的年輕女子,年齡大約在二十六七歲左右。如果阿霓不是坐在她旁邊,周由一定會以為阿霓在一瞬間長大成人,變成了一個美麗的成熟女人。明亮的燈光下,她灼目的光彩撲麵逼來,將周由攔阻在門口,邁不動腳步。
“媽媽,倷看小周叔叔哪哈啦?”
阿霓的童音像又一次閃擊,擊得他如同過度曝光一般眩暈,腦中的思維一片空白。什麼?媽媽?難道眼前這位絕色女子,就是剛才曾見過的秦水虹?周由狠狠定了定神,走到餐桌前,坐在她對麵。臉上刷白的表情,像是暗房裏相片顯影尚未到位。
“來,先喝點茶。”水虹笑著招呼他。“這是我們蘇州的碧螺春,四月新茶,剛剛上市,我想你會喜歡的。”
“你真是阿霓的媽媽秦水虹?”周由直愣愣地追問。他這位靠視覺吃飯的人,第一次對自己的眼睛發生了極度懷疑。
“大家找一找,看看阿霓是不是還有一個媽媽呀?”水虹調侃著說。
“我媽媽給你變了一個小魔術。”阿霓忍不住插嘴。“她摘下了眼鏡和頭巾,脫掉大袍子,洗個臉,把臉上的化妝去掉,再換上羊毛衫,哇,煥然一新,媽媽一回到家,就變成另一個人了。”
“就像老戲裏那個田螺姑娘、河蚌姑娘,終於現了原形。”老吳接著說。
大家都笑起來。周由神魂未定,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茶。
他聽說過碧螺春這種太湖名茶,但此刻,清淡的茶水在他嘴裏無滋無味。
老吳招呼大家動筷,盤中色彩鮮豔的菜式,在周由眼裏無色無形。
周由舉著筷子,怔怔地望著水虹。桌旁的阿霓和老吳兩個人影慢慢虛淡,水虹如一幅畫,從牆上飄然而至,又在他的瞳孔裏漸漸被一寸寸放大。
他按照自己繪畫的習慣,先看水虹臉部的結構關係。他覺得水虹乍一看上去,很難立即發現她那種耐人尋味的美感真正的微妙之處。幾年來,周由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毫無化妝痕跡的天然之美。一種由裏往外放射、又從外往裏滲透的美。那張近於完美的蛋形臉龐,輪廓線柔順流暢,膚色潤白微紅,極其細膩光滑,幾乎呈半透明狀,如絲帛如瑪瑙,不不,更像春天的湖澤深處,被逆光隱隱穿透了的一枚白天鵝蛋。她一頭烏黑柔軟的秀發高高挽起,發髻像一隻曲頸小黑天鵝。這一白一黑亮麗顏色的強烈反差,使得水虹具有高貴和自然之美,高貴如踏上通往皇位的天鵝絨地毯的女王;自然如草原清晨人跡罕至的天鵝湖。周由狠狠記下了這第一印象,轉而又去尋找水虹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