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們幾乎是同時醒來的。周由在蒙矓的睡意中翻過身,又將水虹緊緊擁在懷裏,他費力地睜開眼想看她,第一眼便看見枕邊的水虹睜大著兩隻迷蒙的眼睛,正屏息靜氣地望著他。

在他們的感覺中,時間似乎已經過去了數千億光年。兩團遊蕩彌漫的宇宙塵埃,經過漫長的旋轉、吸引、收縮、加速,終於又慢慢聚合成兩個新的星體、新的生命。在這重組再生的過程中,雙方都把自己最原始的生命塵埃,融合到對方的星體內。這兩個新的星體新的靈魂,已成為歲歲廝守、生生相伴的雙子星座了。

水虹嬌弱無力地把頭靠在周由的胸口上,濃密的黑發像瀑布般覆蓋著周由的身體。她聽著周由年輕有力的心跳聲,覺得那每一聲心跳都在訴說著他無盡的愛意。水虹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也變得年輕了,同周由一樣年輕。年齡的差距已被性愛的烈焰燒毀,化為碎片和灰燼,從愛的峰頂飄散得無影無蹤。水虹甚至覺得周由在一夜之間偷走了她不少年齡。他變得更像一個成熟的男人,而她卻反而變成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兩個人靜靜地躺著,仿佛躺在超然世外的寂靜星際。宇宙間隻有他們兩人,一切塵世的喧嘩與騷動、浮躁與焦慮都已成為遠古的回憶。好像上帝又一次對自己的創造物產生了極度的失望,再一次把那些貪婪自私的物種全部毀滅,而重新創造了一對新人,卻將他們安置於用大床代替的方舟之上。

水虹真想把昨夜一次次大爆炸之後的寧靜,無限地延續下去,讓他們兩個人就這樣永遠赤裸裸相依相偎地摟抱著,痛痛快快享受這種如同死亡一般徹底的寧靜。她好像早已接受了夏娃那個讓人類遭受近兩千年原罪之苦的深重教訓,再也不敢去偷吃那個誘人的蘋果了。她倒想把那條蛇做成一道蛇湯或蛇羹吃下去,那麼這世界也許就是另一種樣子。沒有蛇和蘋果的伊甸園,性愛是崇高而美麗的。她隻想同那個赤身裸體的男伴,永遠生活在伊甸園裏,在此相敬相愛、生兒育女,她相信他倆聰明漂亮的後代,會對自己的始祖抱有深深的理解和敬意……

周由的一隻手枕著她的脖頸,另一隻手始終輕輕撫摸著她的身體。他微微地眯著眼,嘴唇緊緊貼著她的臉頰親吻著,一言不發。他像是沉醉在夢遊的境地中,在被窗簾隔絕的陽光後麵,放縱著自己無拘無束的想象。如今他已將自己幻想中的美麗女人,變成了依偎在懷中的戀人,他還會幻想下去,再把他迷戀的情人變成一幅幅動人的畫,然後在畫中繼續他美麗的白日夢……

水虹不想驚擾周由,她非常喜歡周由進入幻想狀態時,那種孩童般純真稚拙的眼神。她可以從他的瞳仁裏找到與自己靈魂相似相仿的天地。為了這片天地,她已苦苦幻想了二十多年。然而一個人的幻想是一個遊蕩的孤魂,兩個人的幻想相依相靠,幻想就有了展翅的雙翼。有時她覺得,也許是由於幻想的依賴才產生了愛的碰撞。這場突如其來的愛的暴風雨,生成於那片縹緲而又清晰的幻想之雲中。如果她錯過了那片雲,她將從此變成一塊幹旱的不毛之地……

周由也許是當今世上幻想家中僅存的碩果了。那些政治幻想家們,早已讓空洞的宣言懲罰得體無完膚。冷戰結束以後,幻想已在大部分領域裏銷聲匿跡;藝術本是幻想生存的最後一塊領地,如今也被拜金、實利的海水淹得隻剩下了一些星星點點的孤島了。但周由卻是幸運的,他將幻想作為養分,滋潤和澆灌著自己的藝術土壤。藝術在遠古時期人類的壁畫岩畫雕塑圖騰作品中,就已同幻想聯姻,結下不解之緣。人類與生俱來的幻想本能,曾無情地懲罰了政治家和社會改革家,但卻無法懲罰藝術家。東西方曆史上曾出現過幾次藝術的停滯黑暗期,究其根源,多半在於當時的專製社會窒息了幻想。失去幻想,藝術便成為一個無性無情、華麗高貴卻無從繁衍生命的單身貴族。

而經過這一夜連續爆炸般的性快感之後,水虹感到這種爆炸又為她炸出更大的幻想空間。她清楚地知道,她和他能夠得到這種極度的歡樂,完全得益於他們彼此的幻想。如果沒有幻想,她將永遠走不出那個人人羨慕的殷實之家而得到周由;如果沒有幻想,她將永遠也實現不了幻想。她真想給這座幻想的藝術孤島築起高高的防波牆,把人類最美好的幻想物種保全下來。將來,當人們在實利的圍殲下走投無路,當人們的餘暇越來越多而精神卻越來越空虛時,一種新興行業——精神旅遊業終將脫穎而出。那時周由的作品也許會成為眾家爭搶的精神幻想導遊,為那些精神空間狹小的人們進行心理治療……

水虹懶懶地伸展四肢,腹部上仍然留著昨夜狂歡時劇烈抽動的燒灼感,全身癱軟酸乏。但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脹滿了幸福的滿足感。她覺得自己多年的性愛幻想也已成真,就是那種至真至美、透心透肺、靈肉相合甚至超越於愛之上的性。許多年中她一直暗暗渴望得到這種高峰體驗的極度歡快,但它們始終遲遲不肯降臨。有時她懷疑那究竟是否純屬杜撰,也許世上根本就沒有這種感覺。就像她和老吳之間,愛得平靜而踏實,雙方的給予和索取都很節製,連做愛都像按時服藥,嚴格遵守著每周兩次的生理規律進行,作為醫生的老吳信奉科學,他常常在做愛的過程中抬頭看表,這是水虹最無法忍受的。在她和老吳多年的性生活中,沒有失望也沒有瘋狂,到了後來每次性愛的高潮都需要許多條件的配合,偶爾才會出現。水虹甚至憂慮自己是不是已經喪失了性快感,性高潮的體驗一旦消失,也許就再也無人能夠將它喚醒了?在遇到周由之前,除了老吳,水虹還從沒有同其他的男子有過肉體的接觸。她的女友中許多人都悄悄有了婚外的性夥伴,她們譴責她太傳統,並提醒她這個年齡恰恰應是愛與性的饑渴盛期,她們建議她找個情人來拯救婚姻的麻木。但水虹知道自己不能,也許她對情愛的期望值太高了。她要的是極品,否則就寧可不要。

水虹想起了自己在飛機上曾出現的那種恐懼。此刻她忽然明白,那恐懼其實來自她對即將到來的性愛的期待和渴望。大半年來,隨著她心中滋生的情愛,她對周由的性幻想也急劇膨脹。周由年輕英俊高大健美的體魄,激起她難以扼製的性愛想象。然而一些關於婚戀和性愛知識的書籍告訴她,英俊漂亮的男子在性愛上往往是個弱者,而性能力的強者恰恰是那些相貌粗陋、行為鄙俗的男人。那麼周由呢?水虹自認是一個性與愛的完美論者,她希望自己再度生長的情愛之樹花繁葉茂,祈願她的心愛之人是一個世上最棒的男子漢。

水虹一遍遍撫摩著周由寬厚的脊背。它雄性勃勃地側臥著,像一座剛勁的大山。她撐起胳膊,俯身親吻著它,無欲而虔誠,猶如愛神的膜拜。她要感謝上蒼將周由給予了她。他是一頭野性十足的北方大狼,一個善於製造奇跡與驚喜的魔鬼。她需要溫存但更需要野性,而周由竟然能把床作為畫布,在上麵噴湧他的激情和創造力。

“我真是太幸運了。”水虹終於忍不住長歎一聲。

“不,得到你,是我太幸運了。”周由糾正她說。

水虹用嘴唇堵住了周由的嘴。

離開了幻想的空中花園,他們還得回到地麵上來。兩個人的體內同時響起了饑腸轆轆的聲音,他們相視而笑。

周由無奈地披衣起身,從冰箱裏拿出了一大堆速凍的方便食品。水虹發現,原來周由早已貯備了足夠兩人消耗一個星期的食物和蔬菜。兩個人一起動手,一通忙亂,水虹對京城粗糙的半成品也顧不上挑剔了。餐桌上的周由狼吞虎咽,卻滴酒不沾。他說不喝酒就已經醉了,再喝真的就要暈死過去了。兩個人對吃飯已毫無興趣,匆匆填飽肚子,匆匆收拾了餐具,周由又把水虹抱上了床。

又是一輪新的纏綿和繾綣。又一次高潮和又一次爆炸。如此循環往複,樂此不疲;整整五天五夜,兩人不知晨暮、不分晝夜、日月顛倒、昏天黑地。水虹後來回想那年深秋她和周由的會見,記憶中,那最初的一個星期他們始終是在床上度過的。

到了第六天上午,兩個人才總算筋疲力盡地回到現實中來。

起床後,周由像個大哥哥似的,在浴缸裏放滿熱水,為水虹細細地洗了熱水澡,然後為她擦幹身體,又把她抱到床上。吃過簡單的早餐,周由靠在床欄上,麵對著水虹,找一個舒服的姿勢坐穩了,癡癡地看著水虹,突然問:

“水虹,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嗎?”

水虹笑著搖搖頭說:“不知道。”

周由瞪著她:“胡說,你是研究藝術史和美學的,我知道關於美,有客觀說主觀說內涵說外延說內外綜合說一大套理論,但我問的是你本人啊。”

“美是個怪物,大而無當,無形無狀,學界到現在也沒有定義和公認的標準。我連美是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能知道自己有多美呢?”水虹反駁說,“我可能隻是中國人眼裏、還有你心中的美人。也許換一種文化,還認為我是個醜女人呐。如今西方流行把皮膚曬黑,以黑為美,白色反而是貧窮的象征了。”

“那你每次外出,為什麼要把自己包裹得那麼嚴實?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追你或是綁架你呢?”周由狡猾地追問。

“因為我正好生活在玉文化高度發達的國家,也是世界上最早崇拜玉器的地區。中國人自古到今都把晶瑩潤澤的玉器作為珍品。黃金是用重量來估價的,而玉是用美來估價的。古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可見美玉的價值高於黃金。因此凡是肌膚像玉一樣潤白透明的女人也就被視為美人。中國的玉器比青銅器的曆史還久遠,先有玉禮器,後來才有青銅禮器。古人把玉器神化,後來的儒家又把玉器作為君子品格的象征,例如冰清玉潔、守身如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還喜歡用玉來比喻美女,像什麼亭亭玉立、金童玉女、纖纖玉手等等。中國的玉文化有幾千年曆史,隨身的玉佩玉鐲是幾十個世紀流行的時尚。古代貴族的墓葬中,就把玉器作為最貴重的陪葬品,像金縷玉衣什麼的;從古到今流傳下來的美玉的故事,恐怕好幾部書也寫不完。像卞和氏玉、完璧歸趙、傳國玉璽、碾玉觀音、通靈寶玉,可見中國人愛玉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