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虹發現周由聽得很入神,便一口氣說下去。

“還有呢,中國又是個絲綢文化最發達的國家。因此,中國人也喜歡皮膚像絲綢一樣光滑亮麗柔軟的女人。美玉和絲綢的價值和美感,是幾千年形成的,已經成為中國人上下五千年,東西南北朝的審美思維定式,不容易改變。即使到了當代社會,美玉和絲綢還在繼續增值。所以我覺得東方的審美情趣,受玉文化絲文化的影響極深,甚至被運用在外交和軍事上,你一定知道那句古話:化幹戈為玉帛,你想想,那玉帛是多麼美好的東西啊……”

周由連連摩擦著手掌,激動地打斷水虹說:“古希臘崇尚潔白的大理石文化,而中國文化中對女人的審美標準,無論怎麼變化,比如環肥燕瘦、三寸金蓮等等各有所好,但肌膚如玉帛的女人,始終被五千年文明視為珍品,大概再過幾百年也不會改變,對,簡直都已經成了中國人的遺傳基因了,連我也不能幸免。”

水虹又接著說:“其實我也是非常愛玉的。吳家有許多玉器收藏,我有時一個人把它們拿出來靜靜地欣賞。玉器上如雲似霧的玉暈花紋,若隱若現,真像太空星雲,很神秘也很抽象,能使人產生幻覺和想象。它有時又很含蓄很深邃,讓人難以一眼識破,總好像還包含著更多的內涵,被人久久地品味。所以玉文化不僅是一種審美對象,也是一種審美方式和觀念,它能給我們好多啟發啊。隻是不知道我講這些,能不能算作你一開始提問的回答?”

周由一把抱住他的玉帛吻了又吻,結結巴巴地說:“嗨,我的天……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愛你好了。我學西方繪畫的時間太長,對華夏文化研究得太少,你真讓我頓開茅塞……不過,我的中國血統還是決定了我的審美觀,否則我怎麼會不要命地追求你呢。這幾天幾夜,我也不知道死去活來多少回了。水虹,親愛的,你實在太美了,美得深不可測,我真擔心承受不了你的美……”

周由吻著水虹的全身。他覺得自己在經曆了五天五夜的狂歡之後,仍然沒有徹底占有水虹。他大概得用一生的精力來追求她了。水虹也綿綿地吻著周由。她非常喜歡周由對自己這樣全身心的依戀。她捋著周由的頭發說:“其實,真正相愛的雙方,應該像兩座不斷在增高的山峰,誰都爬不到對方的山頂。”

周由狠狠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說:“那你為什麼不好好寫幾本論藝術的專著呢?好好教誨教誨我們這些所謂的碩士。”

“我一直在寫啊,可惜這大半年來,思路都讓你炸飛了。”

“以後我不炸了,我要讓你安安靜靜地寫書。”

水虹笑笑說:“白天休戰,留著晚上轟炸吧,炸多久都行。”

“你真會兜圈子,其實你明明知道自己有多美,倒趁機給我上了一課。”周由恍然地搖頭。“噯,對了,那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美呢?”

“……很小、很小……大概還在三四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是水巷裏最美的女孩了。大人常常搶著抱我親我,親得我流了兩年的口水。上了小學,我經常被學校選去給外賓獻花。外賓看著我時那種歡欣的神情,總使我覺得驕傲……”

水虹把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透過明亮的窗玻璃,望著空曠的藍天。她的思緒已飄往遙遠的童年和少女時代,那裏有著太多關於美的記憶,無論令人自豪還是叫人難堪,那些故事都使她一次次領受了美的壓抑。還在她上小學的時候,鄰居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把她騙到家裏,伸手就要摸她的身體,她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還打碎了一隻熱水瓶,驚動了隔壁人家才逃了出來;那以後,她的父母就不讓她單獨出門了。到了十五六歲,高年級的男生、外校學生經常等在校門口糾纏她,所以她從小就跑得飛快,讓他們誰都追不上。

“不過,那些男生中最讓我感動的就是白宏根了。”水虹款款道來。她願意把那些關於美的故事,一個不漏地講給周由聽,讓他完完全全了解她的過去。“白宏根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當年他就對同學誇下海口,說這輩子非我不娶。他現在已經是蘇州有名的千萬富翁了,一直沒有結婚。每逢年節,他都要宴請我們全家;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過我和阿霓的生日,前年我生日,他還送了我一條價值二十多萬元的寶石項鏈。漂亮極了,我好喜歡。但後來戴了一天,還是讓老吳送還給他了。他雖然有錢,那錢都是他十幾年來一點一點掙的,自己卻很節儉。這個人蠻上進,人品也不錯,這幾年居然還報考商學院,拿下了企業管理的文憑。可就是癡心不改,我們家院裏院外的防盜門全是他給安的。他還一直想讓我去當他絲綢公司的副總裁,說是那些絲綢服裝如沒有我去試穿過,全是一堆垃圾……”

“那你怎麼沒有被他感動,至少可以做他的情人啊?”

“情人頂要緊一個情字。可我在中學時就從沒有正眼看過他。那時他家裏很窮,衣服穿得髒兮兮的,我不討厭窮,可是我討厭髒人,從來不和他說話。盡管經過了後來這些年,應該對他刮目相看了,但我仍然不可能愛上他。一開始愛不上,後來再沒有感覺了。再說,正因為他那麼富有,我更得對他敬而遠之,坦率說,對於太有錢的男人,我有心理障礙……”

“那麼我呢?你遇到我就沒有心理障礙啦?”

“當然有。但不是錢的問題,所以就不一樣。我不喜歡把情愛同錢扯在一起,對不起,這也許是我的一種偏見。”

“白老板、白老板,他可真幸運,從你十三歲就守候著你了……”周由口中念念有詞,一邊攥緊了手心。“可惜那時我還是個九歲的男孩呢,我要是能見到你十三歲的樣子就好了!噯,你有少女時的照片嗎?我真想看看……”

水虹搖搖頭,答應下次從蘇州給他帶來。又說其實不看也罷,看了他會更覺得遺憾。後來,她在十八歲那年遇到老吳,很快就嫁給了他。

“那時你愛他麼?”周由急急地問。

“那時,老吳不到三十歲,是市裏一家大醫院的外科醫生。他父親是全市的第一把刀,求他們父子做手術的病人排成了隊。即便是‘文革’期間,醫生也是令人羨慕的職業。吳家雖然在‘文革’初期受了很大衝擊,但由於他們治好了幾個關鍵的實力派人物,所以過了一兩年他家的地位就恢複了,吳老沒有所謂的曆史問題,不參加派別鬥爭,不管哪一派的病人都一視同仁,在醫學界很有威望。吳家的社會關係廣,人緣又好。這是當時的背景。”

水虹一口氣說下去:“我認識吳奐雄是在醫院裏。那時我媽媽得了胃癌,是他動的手術,手術很成功,讓我媽媽多活了好幾年。那時我天天去醫院陪床,對他的醫術和為人很有好感。我很敬重他,我媽媽也很賞識他。後來媽媽發現他總到病房裏來找我聊天,既不值班也不查房,他有事沒事就往我媽的病房跑,快成了特別護理了。病友們開玩笑說,讓你女兒快點嫁給吳醫師好了,要不然,吳醫師一天到晚心神不定的,動錯了刀子你們可擔待不起喲。我媽媽就對我說,你假如喜歡他,就早點嫁他算了,我死了也好放心。就這樣,我高中一畢業,就同老吳結婚了。你想,我身邊總是有那麼些不懷好意的人,即使有些小夥子表示要保護我,我還得提防這些保護者們,連我自己也厭煩了。當時我隻想早點結束這種提心吊膽的少女時代。有了吳家的保護,我就安全多了……”

周由嬉笑著打岔說:“前幾年有個戲叫做《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

“雖然不懂,但愛的感覺還是有的。”水虹訥訥說。“隻是,每個人一生的各個年齡段,對愛會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我從小就不敢穿漂亮衣服、不敢穿裙子、不敢去遊泳,整天關在家裏看小說。我愛幻想的毛病大概就是這樣養成的。一戶人家如果有一件珍稀物品,可以把它藏起來,但我一出門誰都盯住我,我雖然穿得很保守,但總不能像個蒙麵女賊隻露出兩隻眼睛上街吧?後來老吳給我出了個主意,配了一副大大的變色眼鏡,戴上以後就好多了。所以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對老吳的感情,有點像……怎麼說呢?有點像囚徒對獄卒的依賴了……”

“這些年,我始終在尋找著美。”周由嚴肅起來。“其實真正的美,是非常危險的。美很脆弱、也很可憐,因為人人都企圖擁有美。”

水虹依偎在周由懷裏,對他說起了自己娘家的女人。她們都有一段因美而生的淒婉曆史。她的太婆、外婆、媽媽和姨媽們,除了一個姨媽嫁了個高級工程師一生還算平安,其餘的幾代女人,都幾易其主,結局都很悲慘。她的外婆嫁給外公不到八年,就被一條過路的小船搶走,從此音訊全無。有人說她是被幾個水上的流民流寇強暴了,綁上石頭後扔進了太湖,連屍骨都不見。她的媽媽是外婆給外公留下的小女兒,從小就被關在家裏,但讀高中時還是被她的老師強奸了。後來嫁給了她的同學,也就是水虹的父親,兩個人感情誠篤,形影不離。偏偏單位的頭頭看上了她,百般騷擾刁難,水虹的父親氣得一病不起,“文革”前便撒手西去。這個家族的女人們過去都隨身帶一個油紙包,裏麵包著生石灰,遇到壞人,就把紙包摳破,摜到壞人臉上,然後跑掉。但這種武器隻能對付一個人,要是碰到兩個以上的壞人,就發揮不了作用了。她自己從十四歲起,媽媽就讓她隨身帶著這個武器,確實有效。不過人家報複起來也很厲害。有一次一個被她撒過石灰的男人,在公共汽車上,趁著人擠,用小剪刀把她的辮子一點一點剪斷了……

周由從身後把水虹抱得緊緊。歎一口氣說,要不要我給你刻一把手槍呢?刻得像真的一樣,也能應付一陣。水虹撇撇嘴,欠身從床邊抓過上衣,在衣袋裏摸出一隻袖珍打火機大小的瓶子,裏麵裝著一種黃色的液體,瓶口上有個小小的噴嘴。她對著窗口摁了一下,從瓶口噴出一陣散狀的煙霧。她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