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由猶豫著說:“其實,結婚不結婚,倒並不一定那麼重要,但我也讚成老吳的想法,遲早總得告訴她真相的,晚說不如早說,否則她越陷越深,一旦不能自拔,後果就不堪想象了。但我同水虹談過幾次,她總是不同意……”

“不行不行……”水虹連連搖頭。“我太了解阿霓了,她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就像一株小苗,冰雹砸傷一個葉芽,一株苗都毀了。我是想等她再大一點,等到她有力量來承受的時候,再告訴她。所以,今夜請老吳來,就想麻煩老吳幫幫忙,大家一道把戲演下去。”

老吳讓煙嗆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

“水虹,你不是不曉得,阿霓這孩子,越來越難管了。人在蘇州,心早跑到北京來了。這次她人也索性跑到北京來了,嚇得我和阿秀差一點就要報警了。現在大概整條小巷的人,都曉得阿霓去尋她的大哥哥了,這麼小的年紀早戀,弄得我這個當家長的,真是勿好意思。”老吳加重了語氣,臉色也越發地晦暗。“依我看,一株小苗發瘋一樣躥起來,弄不好,會把兩株大樹都毀掉的。”

見水虹和周由都不言語,老吳把臉轉向周由,說:

“上次我給你們寫了兩封長信,我是想,要麼讓周由先向她挑明,他已經有了女朋友了。周由,你隨便找一張漂亮女孩的照片給她看,讓她相信,叫她自己心裏掂量掂量,說不定會自動降溫的……”

周由掐滅了煙蒂,苦笑著說:“今天去接她,照片就在身邊,好幾次想拿出來,總是下不了決心。我不忍心欺騙她,如果將來她發現我對她撒了謊,她的痛苦更加無以彌補,我也許將會永遠失去她的信任和友誼了……”

三個人都悶悶地坐著。夜已深,茶已涼。窗外黑暗的夜空,像一片沒有燈光的死胡同,雖然寬闊無垠,走到頭也仍無出路。

很久,水虹長歎了一聲,鬱鬱地說:“老吳,作為阿霓的媽媽,我把她交給了你,不能再親自撫養她,我對不起她。但我更對不起她的卻是,我有了愛,但她卻一無所有,因為愛不能轉讓也不能施舍。所以我能為她做的事,隻能是像一張保鮮膜一般,把她的愛珍藏起來,讓她繼續做她的夢。早戀一般都很短暫,很朦朧,如同清晨的露珠,太陽一出來,它就會自然消失的。我們誰也不要去阻攔她,這段人生最珍貴的情感,還是讓它保留得長一點兒,等她懂事了,讓她自己去處理,從長遠說,這對於她的整個人生,也許會更有用的。”

老吳嘟噥說:“我看你比她還會做夢。吃勿消、吃勿消格……”

水虹走到廚房去衝了三杯咖啡,又拿了一盤點心來,笑笑說:“吳醫師,今天又要值夜班了,我欠你的情,總有一天會一道歸還。”水虹又向老吳問了一些阿秀的情況,老吳喝著咖啡情緒略略好轉。話題又回到阿霓身上來,水虹若有所思地說:“老吳,你和阿秀以後能不能多讓阿霓接受一些現代女性的觀念。我每次給她打電話,總是衣食住行啊婆婆媽媽的,沒法同她談更深的內容。我這裏有一本《鄧肯傳》,你帶去給她看看,她會慢慢懂得,癡情是傳統的中國女人帶有依附性的情感。它與現代人的獨立自由的精神格格不入,一個女人離開另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就無法活下去,這種癡情實在太古老也太落後了。其實,等阿霓再長大一點,她肯定會比我們這代人更獨立的,那時她不會賴在周由身上了。周由,你說是不是?”

周由說:“如果阿霓有一天叫我一聲爸爸,我可就樂顛了。”

“哦,如果有一天她當著媽媽的麵,戀起父來,你可就尷尬了。”老吳打趣地嘲諷說。“好好的生活,就是讓她們這些現代女性給弄得亂七八糟的,將來,若是女兒太現代,我看也夠你們受的……”

“那就看命運的安排吧。看不見的手,總是比看得見的手更有力量。”水虹一邊說著,一邊把老吳的那盒煙,悄悄收了起來。

老吳看了看表,問周由說:“那麼,你說實話,按阿霓現在的繪畫水平,她到底能不能考上中央美術學院附中?”

“懸。”周由坦率地回答。“她的自由創作能力比同年齡的孩子都高,色彩也不錯,這是她的強項。但她的素描和速寫基本功還差一些,再練半年,也不是一天兩天能突擊上去的。如果在北京,我天天輔導她,可能提高會很快,但在蘇州,她好像還缺乏一個真正的好老師。美院附中曆來對基本功要求很嚴,如今想學繪畫的人那麼多,競爭太激烈,我真不敢說……”

“如果真的考上了呢,你們怎麼辦?”

周由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我和水虹就立即結婚,讓她在北京有一個新家,我們也好照顧她。”

“既然……既然她考上的希望不大,我看還是讓她考普通高中,不一定非考藝術院校了。”老吳猶豫著說。

“那怎麼行?”周由失聲叫道。“畫畫可是她的生命嗬!”

“還是讓她試一試吧,這是她惟一的希望了。”水虹點點頭說。“要不然我們也許埋沒了一個未來的天才。老吳,你不會忘記吧,其實我們過去從小就讓她學畫,就是因為她從三歲時起,就表現出對繪畫濃厚的興趣,那是她的另一個世界,她所有的情感和才華都從畫麵上展現出來,好像是天生的。我總想讓她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並不是為了讓她成為一個畫家。等她真的長大了,即使不當畫家,我相信她也會是一個富有創造力的女人……”

“好啦。”老吳從沙發上站起來。“那就按你們的意見,全力以赴讓她考附中,一切的一切,都等她考試結束以後再說。現在我也成了你們的一個合謀者,可惜阿秀也和阿霓一樣蒙在鼓裏,我在家裏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老吳走到門邊,握住周由的手說:“小周,這次見到你,我還是很高興的。這件事全怪水虹,要是她不跟你走,本來過幾年我有可能得到你這樣一個畫家女婿,我真是又喜歡你又恨你。但是更恨水虹,她破壞了我一個美滿的計劃。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看你們過得蠻好,我也就放心了……”

水虹把一隻手電筒遞給周由說:“你代我去送送老吳吧……”

周由將老吳送到馬路上,為他攔了一輛出租車,約定明天上午等他的電話,看看車票的情況。老吳回到賓館,阿霓睡得正香。雖然時間已近十二點,他還是到服務台去掛通了蘇州家裏的電話。阿秀還沒睡,說正在等他的電話,所以約了娘家的幾個親戚在家裏打麻將。老吳告訴她阿霓已經接到了,在北京一切順利,一兩天就動身回蘇州去,讓她在家裏一定注意安全,當心身體,讓娘家的人多陪陪她,不要累著。講完這些,他又加了一句,說他一離開蘇州以後,就開始想家了。阿秀嗲聲嗲氣地讓他每天給她打兩次電話,讓他快點帶阿霓回去,鄉下的親戚送了一條兩斤重的活鱖魚來,她養在水缸裏,留著燒雪裏蕻大湯鱖魚給他們吃。

第二天早上,周由如約搞到了兩張次日中午去蘇州的臥鋪票。把票送到賓館後,他和老吳一起帶著阿霓,去參觀了中國美術館和其他幾家畫廊。下午又去了頤和園。周由沒有帶阿霓去長堤,而是帶她去爬萬壽山和佛香閣。在半山腰,阿霓非讓大哥哥背著她走,周由讓她從身後勾住自己的脖子,托著她瘋跑了幾十級台階,阿霓快樂地喊叫著,破涕為笑,臉上的陰雲一掃而空。

正是周末,晚上周由還請老吳和阿霓,去聽了一場室內樂演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