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太大意了……我在北京每天都給她打電話的。前兩天,她告訴我,每天晚上都有家裏人陪著她的,怎麼偏偏昨天夜裏沒人陪了呢?”
“幸虧沒人陪她,否則恐怕死的就不是一個了。不過據李家的人說,是李秀秀自己不讓她們陪的,她的兩個嫂嫂各陪了她一夜,昨天晚上她們打了一會兒麻將,李秀秀就叫她們回去了。她們店裏的事忙不開,早上又早起,說是怕吵她睡覺,也沒有來陪。陪與不陪,並不是案件的關鍵所在。據鄰居反映,你是到北京去找女兒了,找回來沒有呢?”
“我和她一道剛剛下火車。”
“那麼,有誰知道你這幾天離開了蘇州?”
“附近的鄰居大概知道的人不少。阿霓自己一個人走了以後,阿秀為了尋她,找遍了整條巷子和她的同學家。後來我們接到了阿霓同學的電話,才確定她已經去了北京……”
“那麼,有哪些人熟悉你家的情況?”
“講勿清,周圍的鄰居經常找我辦住院、動手術……”
老吳再也不想回答警察的提問了,他已經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他呆呆望著已被床單蓋住的阿秀,痛苦地想起了那第一條血床單。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殺害阿秀的凶手,是他把阿秀引進了這個小院、又是他讓她住進了這幢小樓、他還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裏。他本應想到她的安全問題,讓她回娘家去住幾天,那麼哪怕這個家被搶劫一空,阿秀也不會慘遭殺害了。是他害了阿秀,還有他未出生的孩子,這是兩條人命,而漂亮賢淑的阿秀卻再也不能複生了……
老吳痛不欲生,撲在阿秀的身上,又一次暈了過去。
阿霓被人攔在自家的大門外。她已經知道阿秀被壞人殺死了。整條巷子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說阿秀死得好慘。阿霓嚇得渾身一陣陣發抖,影視中那些血腥的場麵,一個接一個地跳到她眼前。她無法相信那個每天為她做好吃的飯菜、還常常安靜地坐在她麵前為她當模特的阿秀,真的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她的小弟弟也被人殺死了,躺在阿秀的肚子裏,還沒生出來就死了……這太可怕了……阿秀媽媽,阿霓還沒有叫過你一聲媽媽呢,還沒有見過一眼小弟弟呢……也許爸爸正在搶救阿秀媽媽和小弟弟,爸爸什麼人都能救活,一定也能救活阿秀媽媽……
“阿秀媽媽……”阿霓終於恐懼又悲傷地大聲地哭了起來。
“叫啥叫!現在叫,晚了!”李家大兒子狠狠地瞪著阿霓喝道。“都是你,一個人跑到北京去,你不去,阿秀肯定不會死!真勿要麵孔,介小小年紀……”
阿霓突然發現周圍的人都在惡狠狠地瞪著她。她開始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大禍。她害怕地抓住了一向寵愛她的李家阿婆的衣角,但阿婆嫌棄地甩掉了她的手。阿霓嚇得一哆嗦,她覺得周圍的人都像是麵目猙獰的魔怪,眼睛裏向她噴射著可怕的火星,好像她是個漏網的殺人犯。她多麼希望爸爸能從門裏走出來抱抱她啊,但爸爸會不會也這樣凶巴巴地看著她呢?這幾天爸爸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和顏悅色了,現在爸爸看到阿秀媽媽和小弟弟死了,一定也會對她凶的。被人寵慣了的阿霓,第一次處在孤立無援、被包圍被唾罵被憎恨的境地……她雙腿一軟,張了張嘴,喊了一聲便癱倒在地。沒有人扶她起來,隻有一個女刑警走過來,把她像小雞一樣拎起來,放在門口的台階上。
阿霓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她聽見有人撕心裂肺地喊著阿秀,隻見一副蒙著白床單的擔架,被幾個警察從大門裏抬出來。白布上留著大片暗紅的血跡。李家的人哭得死去活來,小巷裏看熱鬧的鄰居也個個陪著落淚。那就是阿秀媽媽麼?阿霓不敢走上前去,像個棄兒般蜷縮在牆腳,嚇得哭不出聲。擔架在眼前晃動,雪白的布單、斑斑血紅,還有眼前黑壓壓圍觀的人群——她曾喜愛和熟悉的紅、白、黑三色,腥風血雨般朝她壓來,把她先前一切的色彩感覺全都悶死在心裏麵了。
人群散了。聞訊趕來的白老板和老吳的弟弟,把阿霓抱進了屋子。老吳像一座陶塑泥雕一樣,呆呆望著被洗劫一空的房子和牆上的血痕,嘴裏木訥訥地一遍遍喃喃自語:阿秀,我對不起你,你死得太慘了……阿秀,我對不起你……任憑白老板和吳華雄怎麼勸他,他仍在阿秀的床前長跪不起,涕淚滂沱。
阿霓昏沉沉睜開眼,隻見房子裏空空蕩蕩,像一部電影裏的廢墟。滿地扔著被拆走畫布後殘破的畫框,還有畫冊和畫簿的碎片。那些壞蛋不但殺死了阿秀,偷走了家裏的好東西,還把牆上所有大哥哥的畫都搶走了。阿霓驚慌地環顧四壁,好像覺得自己也已經同那些畫一起被人殺死了。大哥哥的畫是她的全部生命,十個多月,她沒有一天不是同那些畫兒在一起度過的,就像守著大哥哥一樣。可是現在,它們到哪裏去了呢?沒有了畫,她怎麼辦呢?沒有畫她就不會認識大哥哥,不認識大哥哥,她就不會跑到北京去,那麼……阿秀媽媽和小弟弟難道真的是她害死的麼?那麼,她真的成了小巷裏最壞最壞的壞女孩了麼?
阿霓神情恍惚地走到牆角,雙手發抖地把殘留在畫框上的一角白鶴翅膀,小心地摘了下來。這將是大哥哥留給她惟一的紀念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卻沒有任何感覺。阿霓什麼都沒有了,小朋友們不理她了、喜歡她的阿姨叔叔們都躲開她了、把她當成小公主的李家外婆外公都不見了,就連爸爸,也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她這個人一樣了……
阿霓用顫抖的手,輕輕撫弄著白鶴的翅膀。她不敢去想大哥哥,大哥哥再也不會喜歡她了。她沒有聽爸爸和大哥哥的話,一個人跑到北京去找大哥哥,大哥哥不會再要害死了兩個人的壞女孩了。可是大哥哥,你不能全怪我,如果你寒假來蘇州看我,我就不會去北京了……大哥哥我不怪你,你還是把我接走吧,我在這裏再也待不下去了。阿霓就是給你當小保姆也願意的,我會學燒飯洗衣服刮調色板……大哥哥,不是我殺死了阿秀媽媽和小弟弟,隻有你會相信我吧……但是阿霓沒臉再去見大哥哥了,她沒有保護好大哥哥的畫,把大哥哥送給阿霓的畫全弄丟了。這都是大哥哥的心血之作,還沒有送去參加個人畫展、還沒有收進畫冊、還沒有正式出版呢,可現在都沒了,都丟了,也許再也找不回來了,她可怎麼向大哥哥交代呢?
媽媽呀,你在哪裏?你每次給我打電話都不說你在哪裏,你為什麼要同爸爸離婚呢?媽媽你快來,快把我接走吧,阿霓要媽媽……媽媽……啊……
阿霓大叫一聲,失去了知覺,暈倒在沙發上。老吳這才驚醒,轉而撲過來照料阿霓。白老板拿了水和毛巾給阿霓敷上,三個人手忙腳亂、千呼萬喚,又折騰了半天,阿霓才算蘇醒過來。老吳鬆了口氣,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對白老板和弟弟說,還是先把阿霓送到她爺爺奶奶家去吧,這個地方,看來是住不得了……
剛剛重新得到了家庭溫暖的老吳,又一次失去了愛。這次失去比上一次更加慘重。水虹畢竟還幸福地活著,而可憐的阿秀和尚未出生的小生命,卻即將化為灰燼。老吳在極度的哀傷中淒然想起,自己原來希望將來由阿秀把他的骨灰拋撒在小河裏,可是想不到現在竟然要由比她年長一倍的他,來捧她的骨灰盒了。他是不會把她的骨灰拋撒掉的,他要把她母子倆的骨灰放在自己身邊,一直放到自己也化為灰燼的時候。
一年中兩次家庭和愛的變故,使得老吳驟然間老了許多。他目光呆滯、行動遲緩、麵色晦暗,頭發大把大把地脫落。就連小巷裏那幾個一向對他心儀已久的女人,也都遠遠地躲避著他。人們又開始猜測水虹為何突然棄家而去的緣由,似乎她有某種特異功能,早早地預測了吳家的不幸。巷中的工薪階層,在同情憤慨之餘,也暗暗得到了心理平衡。他們得出了一個自我安慰的結論——其實擁有財富也未必有福,鈔票多了反而最不安全。還是太太平平過日子最保險,上帝還算公平。
破案工作似乎進展緩慢。小巷裏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