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開動後,阿霓對爸爸說她累了,一聲不響地爬到車廂的上鋪,在自己的鋪位上靜靜躺了下來。

她側著臉、麵朝裏,盯著搖搖晃晃的車廂板出神;有時翻過身,用雙手托著下巴,兩眼久久地望著窗外掠過的模糊樹影,回想著與大哥哥的親吻。想著想著,她閉上眼幸福地微笑起來。那是愛的允諾和表示,盡管大哥哥總是說得含糊其辭的,但他的眼睛告訴她,他是那麼喜歡她。阿霓真後悔沒有讓大哥哥吻得多一點,吻一吻她的嘴唇、脖頸甚至還有胸前的兩個秘密。她發現大哥哥比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更喜歡她了。但她又隱隱地覺得,大哥哥並不像她希望的那樣,每時每刻都和她在一起。在北京的幾天,她最喜歡談的事情是大哥哥等她長大,將來如何如何;但是大哥哥最喜歡談的事情,卻是色彩呀創意呀,說來說去,總像個老師似的在教她畫畫。她真不知道大哥哥究竟是喜歡她這個人,還是喜歡她的畫。要想一直讓大哥哥喜歡她,好像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她聽出來,大哥哥對她的畫還不很滿意,如果她再不突擊練習素描,過不了基本功這一關,她是考不進北京的。他反複強調說,這半年中要給她開小灶,上“函授”,讓她每過兩個星期,就把素描作業寄給他,由他來給她做書麵講評,這樣也許會進步很快的。再過兩個月,他會專程到蘇州去一趟,為她進行一次模擬考試。

阿霓的淚水悄悄從眼角滾落下來。她覺得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想畫畫了,她實在畫得太累了,素描和速寫又那麼難,要花多少時間和功夫啊。但是,如果真的考不上美院附中,她就再也沒有機會和大哥哥在一起了。大哥哥最後還是沒有答應她如考不上就讓她到北京去教她一年再考,他隻是說這需要爸爸批準。但爸爸根本就不會同意,爸爸隻允許她考一次附中,考不上就去考重點高中。而一旦考上了重點高中,將來再考美術學院就更難了……

阿霓一離開北京,就陷入了更深的苦惱之中。她恨爸爸這麼十萬火急地趕到北京把她“綁架”回蘇州去,在北京這樣短短的兩天,又有爸爸守在一邊,害得她還有許多許多想說的話都忘了對大哥哥說。阿霓深深感到了孤獨,媽媽走了,她心裏的秘密又不能和爸爸阿秀講。看來她惟一的選擇,隻有考上附中了;萬一考不上附中,她也不考高中,她一定要再到北京去找大哥哥,讓他再教她一年。隻要一到北京,天天和大哥哥在一起,她就不會分心了。她一定會越畫越好的。

車窗外漸漸暗下來,大哥哥的影像漸漸變得模糊。車輪每轉一圈,就把大哥哥甩遠了許多。大哥哥在車輪中離她越來越遠了,重新又變成了一個遙遠的大哥哥。那隆隆的火車輪子,好像一千遍一萬遍地重複著兩個字:“阿霓你來,阿霓你來……”有時她忽然懷疑起大哥哥是不是真的喜歡她,卻又茫然無解。一路上,她悶頭想著心事,就是不和爸爸說話。

坐在下鋪的老吳,手裏翻看著一張報紙,眼睛總是時不時地往上鋪看,留意著阿霓任何一點細小的動靜。但阿霓無聲無息,就連周由送他們上車時買給阿霓的一大堆水果,她也懶得去碰一下。老吳偶爾踮起腳,偷偷窺探阿霓的神情,見她時而喜悅時而害羞時而又一陣陣發呆,有一次還掩著被單悄悄地哭了。老吳不敢去打擾她,隻能在心裏歎息。他想阿霓也許是真的感到了壓力。也許,阿霓是越來越敏感了,她這次來北京其實並沒有得到大哥哥真心的承諾,她是在上車後經過反複回想後得出這個結論的,她一定開始嚐到早戀疼痛的滋味了……

那一夜,老吳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世上為什麼沒有一種手術,可以除去一個人心裏的思念和痛苦呢?他覺得自己真是枉為一個外科醫師了。

天亮以後,老吳把阿霓叫起來,帶她去洗了臉,然後想方設法哄著她吃點東西。阿霓好像也真感到餓了,獨獨挑出周由買給她的一大盒果仁巧克力,靠著窗子一口口細嚼慢咽起來。

列車駛過了長江大橋,離蘇州越來越近,窗外已經看得見江南冬天的綠色。老吳覺得自己離水虹漸漸遠了,自己的心越來越貼近阿秀。阿秀已有兩個多月身孕,吳家和李家都盼望阿秀能生個兒子,老吳也真想要個兒子,漂亮的女兒實在太讓人操心了。離開北京前,他已和阿秀通了電話,告訴她,他和阿霓將坐火車直達蘇州,讓她不必到車站去接,他和阿霓打個的就能回家。阿秀在電話裏還問他為什麼不坐飛機,那樣可以更快一點到家。他說飛機要到上海去轉,再說阿霓連個學生證都沒帶,也買不了飛機票。他想此時阿秀一定正忙著給他們準備飯菜,說不定正在動手殺那條鱖魚,火腿冬筍雪裏蕻大湯鱖魚是他最愛吃的菜了,阿霓卻喜歡吃魚的眼睛……

但不知為什麼,老吳心裏始終有一絲微微的不安。雖然他不在家,阿秀有李家照應,但他還是放不下心來。阿秀太年輕了,從來還沒有主持過一個家。她的心地又那麼善良,餐館來往人多嘴雜,她難免有時良莠不分。老吳似乎覺得自己離開家已經好久,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想家了。

出租車開進小巷,走了不到一半,就已經開不動了。前麵半條巷子裏擠滿了人。遠遠望過去,自家門口好像停著兩輛警車,警察出出進進,戒備森嚴。老吳嚇得臉色鐵青,還未等下車,車門已被踉蹌撲過來的李老板拉開了。

“家裏出大事了……阿秀她……阿秀她讓人……”

老吳撥開人群,衝了過去,街坊鄰居都同情地為他閃開了一條路。阿霓也蒙了,甩開李家伯伯,跟著爸爸跑過去。家門口站了好幾個刑警,小院已被封閉。老吳掏出身份證,說他就是這家的房主,便闖進了大門。阿霓則被一個女刑警攔在了院外。李家兄弟死死拉住了阿霓不放,不讓她去看裏麵的血腥場麵。

老吳踉蹌著進了小院,院子像一個被盜的古墓地,到處是土坑。他喊著阿秀,無人應答,隻見客廳裏已是四壁空空,家用電器蕩然無存,惟有幾件笨重的明清家具七歪八倒;他衝上樓梯,也不見阿秀,小客廳裏所有的字畫、油畫也被席卷一空,小型保險箱和幾塊護牆板已被撬開,滿地一片狼藉。一種絕望的預感牢牢攫住了他。他衝向臥室,隻見裏麵有幾個刑警正在照相、勘察現場取證。老吳剛剛適應了臥室內昏暗的光線,阿秀便跳入了他的眼睛——她側著倒在床上,赤裸裸的身體濺滿了鮮血。她的胸口、頸部、微微隆起的腹部上,幾處血洞已經不再流血,兩隻美麗的眼睛已沒有光澤,呆呆地瞪著天花板。床單上的血斑已被床墊吸幹,地毯上也都是暗紅發黑的血跡。老吳兩眼一黑,右手捂住胸口,憋暈過去,扶著門框跪倒在門邊。

兩位警察把他扶到小客廳裏,給他灌了幾口涼水。老吳慢慢睜開眼睛,立即想站起來,回到臥室去救阿秀。但被警察按住了。

“你就是吳奐雄先生?”一位警察問道,另一位書記員匆匆筆錄。“請問你是從哪裏來?案發時你為什麼沒有在家?”

“我是、是阿秀的丈夫……”老吳絕望地說著,一邊顫栗著掏出了他和阿霓的火車票。“還是先救人要緊,她還有救嗎?我是外科醫生。”

警察搖搖頭:“全是致命傷,連肚子裏的孩子都不放過。現在這些歹徒太殘忍了。”

“阿秀……她,她是什麼時候……”

“作案的時間大約在昨天晚上十二點到今天淩晨三點。李秀秀大概死於淩晨三點左右。上午九點多鍾,被她家父母發現……”

“是什麼人……什麼人作的案?”

“正在取證,目前還不清楚。我們初步估計,是一個熟悉你家情況的犯罪團夥幹的,凶手大約有四人以上。”

“他們搶了東西就行了,為什麼還要殺人?”

“估計李秀秀認識這幾個人,不然也不會給他們開門的。這夥強盜好像一直在逼著她說出你家藏古董玉器的地方。”

“那些東西早就轉移到我父母家去了。我們已經放出風去,說是捐給博物館了。要是熟悉我們家情況的人,應該知道這些事……”

“歹徒當然不會相信李秀秀的話,他們搶了東西,又強奸了她,然後再把她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