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周由推開窗戶,隻覺得撲來滿眼的綠色。樹葉和草地一夜間全綠瘋了,葉片被昨夜的小雨洗得發亮,在透明的陽光下如片片金箔閃爍。
他回過頭對水虹喊道:“懶貓,快起來吧,你不是說了好幾次想上街麼,今天就去,怎麼樣?”
“太好啦!”水虹一聽,立即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兩個人吃了簡單的早餐,因記著上次騎車外出的遭遇,水虹再不敢大意,找出一條式樣過時的薄呢套裙穿上,又認真梳理“化妝”了一番。除了改換膚色,特地把那兩條秀眉畫得粗重,還讓周由也戴上了一副變色鏡,兩個人這才鎖好了房門下樓。
天氣真好,五月的北京,空氣裏浮蕩著一種甜絲絲的春意,沒有風,陽光暖暖的,酥綿而慵懶。靠著街邊的槐樹下,落了一地銀白細碎的槐花,被風刮到人行道旁,一日日積蓄著,摞起一層幹爽的花瓣,如海邊沙灘上的泡沫,舒展著衝浪後的愜意和疲倦。高大的泡桐樹更開得轟轟烈烈,一眼望去,整條街縈繞著一片淡紫色的雲霧,飄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花香……
水虹一邊走,一邊在樹下撿著泡桐樹一朵朵碩大的落花。那花朵從樹枝上旋轉著墜落下來,她覺得自己能聽見它砸向地麵時,那一聲沉重而痛苦的呻吟。她將它們一一揀拾著,挑了一朵最大的,別在周由的風衣紐扣上。那落花依舊新鮮而完整,隻是顏色淺淡得像是褪了色一般……
兩個人都不急著“打的”,在街邊隨意一路散步下去。春天的陽光下,周由一身藝術家的氣質,顯得格外精神帥氣。
“周由,你的回頭率也很高嘛,你看那姑娘還衝著你微笑呢,北京的小妞比南方姑娘大膽得多了啊。”
“那不叫大膽,那叫瘋。”周由調侃著說。“你別看她們三天兩頭逛時裝店,其實心裏恨不得一絲不掛地參加沙龍舞會。我真想給她們設計一套全透明的紗裙,比三點式還性感。哦,有一次,兩個十七八歲的時裝模特找到我那個倉庫畫室,我剛問她們找誰,她們二話不說,就像脫大衣似的,把連衣裙嘩啦卸到了腳跟,站在我麵前說,周由我們早就認識你了,今天這人體模特是免費的,隻要你送給我們一人一幅畫就成。我嚇了一大跳,隻好同她們開玩笑說:要是一個人的話,我還可以考慮。她們卻大笑我土老帽兒,說外頭早就流行一對二男女混合三打了,不少大腕大款都敗在了她們手下。”
“那你參賽了沒有?”
“我說我可是超級大腕,能以一當十,你們再去找八個來,我才出場。兩個小妞氣呼呼套上連衣裙跑掉了,還在窗台上落下一小包乳膠製品。”
“想不到你還能坐懷不亂?我看不像。”
“怎麼可能?我是那種人麼?跟你說實話吧,我是因為……因為前一天晚上,被另一個女人榨幹了……”
“又是舒麗?”
“不是,那時舒麗剛走,我正在氣頭上。有個女人打電話約我去她家,說剛有朋友從美國帶來一盤今年最紅的故事片錄像帶,是過路片,讓我趕緊去看。這個女人是個小有名氣的演員,我跟她是在一次朋友家的派對上認識的,後來她請我給她畫過一幅肖像,但也不算太熟。那天我去了以後,才知道她早已離婚了,一個人獨住。你不知道,現在北京單身女人的臥室布置得有多浪漫多性感,室內的裝飾物、床罩窗簾都柔軟得像女人的裙子一樣,半透不透,飄飄然像要撲過來似的。牆上畫著巨大鮮紅的嘴唇,或是裸體男女的局部放大照片,有時還會有從國外帶回來的雕塑和玩具、仿製的性具原始圖騰,房間裏的床,低得快挨著地麵了,不用邁就上去了,鬆鬆軟軟的好誘人,你還沒覺得怎麼著,人已經倒在裏頭了……就是高倉健進去也會頭暈腿軟的。你隻要踏進她的臥室,恐怕就身不由己了……”
水虹笑道:“你看錄像怎麼看到人家臥室裏去了呢?”
“哎呀,她的電視機就放在臥室嘛。她關了燈,片子很清晰,過一會兒就出來一些性愛的鏡頭,當然絕不是三級片,我倒沒什麼,她已經赤條條抱住了我,就這麼簡單。事後想想,我好像倒是被她強暴了。”
“活該!”水虹溫和地罵道。“不過你不覺得,現代的中國女人在性愛上從被動轉向主動,恰恰是女性解放的一個重要標誌麼?”
“那是。都市的獨身男女由於互相喜愛,產生了自由的性關係,而不再需要通過勉強的婚姻來實現,這當然是富有生命力的生長點,我怎麼能不努力讚助這種排除了金錢交易的情愛自由呢?所以……所以我隻好慷慨解囊了。”
水虹沒理會調侃的解釋,沉思著說:“我覺得這僅是性愛自由的一種現象,在這種狀態下生活的男女,必然會產生另一種層次上的精神需求。”
“也許吧,”周由停下了腳步,等著出租車。“不過,第二天早上起來,她說她打算嫁給我,因為她已經愛上我了,而一旦產生了愛情,就必須用傳統的方式來精心加以保管了……”
水虹正樂著,來了一輛“麵的”,倆人上了車,才發現還沒商量好該上哪兒。水虹想了想說,那就先上美術館吧,好多年沒去那兒了。
一路上,水虹像個偶爾獲準出獄觀光的囚犯那樣興奮好奇。
“北京真大啊,比蘇州大幾十倍呐。”
“其中多一半,老家都是外地人,包括我在內。”
“城市還是大好啊。”
“好什麼?”
“不容易碰見熟人啊。”
“那可沒準。有時候一碰一大堆。”
“那也是大好。”
“大而無當,越來越往外擴張,得了城市鼓脹病了。”
“不,北京還是有一種大國都市的氣派,大氣,就連出租汽車司機,聊起天來,都憤世嫉俗的隻談國家大事。”
司機在前排哼了一聲,說:“那還不是被逼得沒法。可不是吹,開車的誰心裏不是明鏡似的。咱除了警察還怕什麼?車上車下什麼樣人沒見過……”
車到美術館,兩個人下了車。水虹跟那司機說謝謝,司機向她揮揮手說了聲再見。這再見也很讓水虹感慨,她說在南方,司機是懶得同乘客廢話的,掙錢第一要緊。
水虹和周由在美術館轉了一圈,幾個展廳都空蕩蕩的,觀眾寥寥,牆上展出的隻是一些花鳥和山水畫,沒有什麼新意,兩個人都沒有太大興趣,前後不到十五分鍾,就走了出來。水虹感歎說,可惜國家級的美術館,建築竟如此陳舊、設備落後,讓人感覺不到什麼藝術氣氛,難怪展出的畫也平淡無奇了。
周由抓住她的手,一起穿過馬路,往王府井方向走去。他記得水虹說過,除了逛商場,她很想看看北京的王府井老街,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周由很有耐心地陪著水虹,在那條街上密密麻麻排列著的大店小店商場和精品屋裏轉了好一會兒,買了一些日用品和書籍。水虹還給阿霓買了兩條春秋季穿的裙子,為老吳買了兩條領帶,為婆婆買了一雙軟底休閑鞋,說明天就打郵包給他們寄去。周由像個模範丈夫似的拎著大包小包,很滿足地享受了一次家庭周末之樂。水虹嚷嚷說餓,周由抬頭看看四周,說前麵就是烤鴨店,今天中午我請你吃烤鴨好不好?
兩個人進了飯店,找了個安靜角落坐下。周由為水虹點了鴨胗、鴨膀和其他幾個她愛吃的涼菜,要了啤酒,先吃起來。吃得差不多時,油亮焦脆的烤鴨和麵醬蔥餅也都上來了,水虹興致很高,對周由說,這白的餅綠的蔥紅的鴨子栗色的醬,色彩真是豐富,其實,抹醬卷餅裹烤鴨片的過程,也可算是民間的一種行為藝術了。周由嘴裏塞得滿滿,嗯嗯地點著頭,隻是顧不上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