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由回到家,天已快黑了。餐桌上的飯菜已經擺好,一枝透明的紅蠟燭忽閃忽閃地亮著火苗,屋子裏充溢著一種溫馨的家庭氣息。

他照例在水虹的麵頰上貼了一下。

“舒麗的香水味,跟她的人一樣性感。”水虹接過他的外套,掛在門口的衣鉤上。“看樣子,今天你是死裏逃生啊。”

“差一點就烤全羊了。”周由勉強笑了笑。他希望盡量營造一種輕鬆幽默的氣氛,免得給水虹帶來過多的情感負擔。

“我還以為你不回來吃飯了呢。”水虹打趣說。“我就像那些被冷落的妻子,要在燈下一直苦守到天亮了。”

“哪能呢。把畫交給她,又談了些事。兩年不見,要說的話也挺多的。”周由淡淡說著,一邊端起了碗。他覺得很餓,好像剛剛經曆了一場惡戰,渾身乏力,卻沒有一點食欲。

“周由,沒人讓你懺悔。我又不是神父。”水虹為他搛著菜。“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舊情難斷,這很正常。否則就太無情無義了。這年月,東西往往越新越假,弄得大家都開始懷舊,尤其是舊情人。你要是還不太累,就同我說說你的難處,看看我能不能幫幫你的忙。”

周由眼圈有些濕潤。他的心沉沉的,舒麗癱軟在他身上的感覺還沒有完全消退,他走了以後舒麗這一夜將如何打發呢?她能不能坦然接受這個事實呢?從今往後,他和舒麗這種關係,將怎樣處置呢?他匆匆吃了幾口飯,一個人悶悶地在廚房裏收拾了半天碗筷,心不在焉地將水濺了一地。好半天才重新走進客廳,坐在水虹身邊,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

“水虹,你聽我講完以後再評判吧。我想先從一幅女人體畫麵講起,那是今天上午我在舒麗家的樓梯口看到的,我一生也不會忘記的情景。我真想把它畫下來,你如果看到這幅畫,你就知道要想割斷這種感情,對我和舒麗來說,會有多麼困難……不過,我一定隻有在你同意的情況下,才會這麼做的,我決不願意對你有一絲一毫的傷害……”

“你別說得這麼複雜,我畢竟比你大幾歲,在感情上總比你有些韌性。你就是傷了我,我也承受得了。你說吧。”水虹聽著周由拐彎抹角的開場白,覺得事情大概有些麻煩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好讓自己盡量多一點心理準備。

周由把水虹抱在身邊,細細地講了這一天裏發生的事情。在講述的過程中,他好幾次希望自己能避重就輕,以免引起水虹的不悅。在他多次與女友交往的經驗中,他知道一個女人與另一個女人的關係,甚至比國與國的關係更重大更複雜,那其中有許多男人無法探明的陷阱,稍一不慎,就會讓他們翻身落馬。再說,他也並非天性坦誠之人,在與以前的女友相處時,他也常常玩一些小小的花招,以便更合理地分配他的時間。但望著水虹溫和明澈的眼神,他卻不能隱瞞哪怕一個小小的細節,他講得笨嘴拙舌、磕磕巴巴,就像一個初試繪畫的新手麵對考官。他必須讓水虹知道他和舒麗之間的一切,甚至還有可能會發生的一切,因為水虹對於他不是一粒露珠,而是意味著永遠。

夜已深,周由在一天裏對兩個女人講了兩個女人的故事,他實在已經疲憊至極。講到最後時,他好像除了嘴巴還在嚅動,大腦和身體都已經睡過去了。

“睡吧,我知道你太困了,明天再談吧……”水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說。他像是掙紮在一片黑色的泥淖裏,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周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但水虹卻毫無睡意。她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夜半起風,嘭嘭敲擊著樓道的窗欞,整座樓房都好像在風中搖撼。

那個女人就赤裸裸站在樓梯的拐角,向水虹發出悲哀的挑戰。

盡管周由從認識水虹以後不久,就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自己和舒麗的往事。盡管這一年多來,舒麗這個揮之不去的倩影,實際上始終存在於周由和水虹的生活之中,水虹對於舒麗早晚會重新出現,一直有一種女人特有的預感。但水虹仍然未能充分估計到,舒麗對周由的舊情,是如此瘋狂和執著。而且在兩年後的一天時間裏,又迅猛地爆綻出蓬勃的情感新芽。雖然這段舊根和新枝還遠未危及她和周由情感的大樹,但它卻實實在在地分走了他們根係附近的養料。那棵蔥蘢的大樹似乎不再是一木獨秀。水虹深深感到愛的根係已遇到了舒展的障礙和幹擾。誠然,在陽光雨量充沛的熱帶雨林,大樹和灌木可以共存共榮、相安無事。但也常有青藤攀援大樹,層層纏繞、枝枝相逼。最後像巨蟒一樣把大樹活活絞殺,然後把樹幹作為它的雲梯、藤架和肥料。

水虹深知自己的魅力,深知周由對她的真情,所以她擔心的並非是舒麗作為女人的誘惑。如果舒麗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漂亮妞,她至多隻能成為大樹下低矮的灌木叢,水虹完全可以容忍她在樹下生存,無須計較。但如今重返京都的舒麗,除了擁有美貌,還擁有商業的技能和關係、還有經紀人的手段。舒麗的強項恰恰是水虹的弱項,而這偏偏又是周由事業發展所迫切需要的運載火箭。於是舒麗的這一優勢,就可能成為一種絞殺力極強的藤蘿,被她纏上後便無法脫身。尤其在如今美術作品加速進入市場的態勢下,舒麗的強項會越來越強,而自己的弱項會越來越弱。周由畢竟總不能跟她隱居在居室裏,無窮無盡地幻想下去。他的藝術將會遇到殘酷的生存競爭,那時他會感到越來越需要舒麗,甚至依賴舒麗的。舒麗的運籌和策劃,最終會成為周由事業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這是個經紀人和商人的時代,他們主宰產品、市場、價格甚至主宰愛情。難道她和周由這棵曆盡艱辛生長起來的大樹,到頭來會被舒麗這株青藤不知不覺地勒死麼?一種恐懼的感覺悄悄襲來,水虹悶得透不過氣。她無法抵禦那些雄心勃勃的經紀人,她覺得自己的強項正在迅速減弱,在充滿銅鏽的空氣中,氧化為一堆廢鐵……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輕輕撫摩著周由熟睡的身體。

周由從舒麗那裏回來之後,那種內心的煩悶和矛盾,也使她感到了痛苦。那麼究竟是應該趁著它的新枝尚未長成綠藤時,就及時伸展開自己繁茂的樹冠,遮住陽光,把它悶死在萌芽狀態呢?還是趁著它尚未發育成形,用自己地下發達的根係,把那段舊根狠狠勒緊,使它枯竭而亡呢?或許,幹脆就容忍它、善待它,與它共生共存、順其自然,靜候物競天擇的規律,任憑命運的裁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