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虹茫然無措,她被自己的提問難住了。在她愛上周由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的憂慮來自阿霓,但她還能以母愛平衡自己的感情,她不會出讓自己的愛,卻也決不願為愛而傷害女兒。她好像一直在訓練平衡木上的自由體操,居然至今沒有失手落地。然而,女人的本能告訴她,對於另一個女人,她是決不會退讓的,周由是一道峽穀而不是橋梁,她和她隻能隔岸相望。若是她後退,身後便是幹涸的荒灘戈壁、是死亡沙漠,而舒麗,卻會像一道滑索,在天塹上架起她的飛橋,從此取而代之、如魚得水……
水虹的驕傲和自信,第一次發生了動搖。她的感情並不脆弱,而現今世上的愛卻太脆弱了。她主宰不了她和周由的愛,就連周由也主宰不了。地上的情愛最終還是難逃地獄之門,任何一種世俗的引力,都可能使它墜入黑暗的深淵。她本想成為世紀末最後一個情愛的守望者,可她卻陷入中鋒和後衛隊員的重重圍困,不見球旋隻見黑壓壓的進攻手,如一群吞噬稻穀的蝗蟲和鴉雀,驅之複來、散而又聚,她是如此孤立無援、勢單力薄……
那麼,難道她就不能成為一個攻球手麼?為什麼她自己就不能反守為攻呢?水虹忽然興奮地想。這個念頭閃過,猶如黑暗的房間裏透來一絲午夜的月光。——如果她自己來扮演那個經紀人的角色呢?如果她成為周由的代理呢?如果她來幫著周由經營那些畫呢?如果……她相信自己並不太笨,她要是真的想做,為什麼就不能做得比舒麗更好呢?一旦水虹下海,憑著她多年積累的繪畫藝術鑒賞力,也許她很快就可以另辟蹊徑,獨創一片天地的。那時京都的天空也將升起一道太湖霓虹,令人驚詫……
月光稍縱即逝,四周重又一片漆黑。
那一夜的月亮在哪裏呢?陰晴圓缺,月亮卻總是因著太陽而發光。
曾在苦惱中短暫地徘徊於海邊的水虹,很快翻身上岸,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一遍遍問著自己,究竟要做怎樣的女人,一個女人的一生中,還有沒有比情愛更重要更珍貴的另一種內容呢?她在把自己的愛托付給周由的同時,是否把她的靈魂和事業也一起托付了出去?她在接受周由愛的當初,究竟是為情所惑、為愛所迷,還是由於周由的情愛,喚醒了她心的深處一種對於藝術本質的追尋,期待著在一種新的生活中,實現自己更高的價值呢?
水虹細細回想著這一年多風波迭起的日子。她的那部《愛與藝術》的專著,已經寫下了八九萬字,再有十幾萬字就可以完成。還有醞釀中的《藝術史新論》等等,積累的資料和腦子裏蓄滿的思想,夠她踏踏實實幹上好多年的了。她有許多許多自己的事情要做,她對那每一本未來的著作都抱有強烈的興趣和期待。那是她獨立的、充滿個性的事業,難道她真的能夠放棄這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去當那個從來對她沒有一丁點兒誘惑的經紀人麼?
如果她像舒麗那樣,原本就對經商有一種不可扼製的欲望,那也情有可原。
可她去下海,也許僅僅是為了周由。為了舒麗。為了占領周由和剔除舒麗。
遺憾的是,連舒麗都懂得,她不能靠周由喂給她的愛過日子,所以她選擇了南下去自己學習打食。水虹見舒麗的第一麵,心裏就對舒麗有一種隱隱的好感,她喜歡舒麗那種獨立的性格,舒麗不是月亮不是衛星,舒麗是一顆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行星。而她水虹,卻要靠陽光的反射來發光、靠地球的引力而生存、靠每天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的守衛來鞏固自己的地盤——那她不是等於尚未與舒麗交手,第一個回合就白白輸給了舒麗麼?
她不能。
水虹感到了心裏一陣燥熱。她悄悄坐了起來,走到窗口去,輕輕撩開了一角窗簾。
天空已出現了一層淡青的亮色,細細的月牙像一座玉雕的拱橋,架在遙遠的天邊。風停雲棲,惟有依稀幾粒晨星,閃爍著微弱的光亮。
水虹覺得有一股洶湧的熱流,在她心裏奔湧。她不想被動地等待舒麗的進攻,像許多女人常犯的錯誤那樣,整日提心吊膽地防範著假想敵的入侵,卻不知道自己的缺口在哪裏。與其讓舒麗在日後虎視眈眈地覬覦著自己,把舒麗當成一個神出鬼沒的陰影,或是一個聲東擊西的偷獵者,那她何不邀請舒麗走進他們的生活,坦坦蕩蕩地進行一場限時競賽呢?
她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畫麵。她決定要按這個想法去試一試,為了自己、也為了她和周由的愛。也許這是一場驚險的賭博,很少會有女人願意嚐試如此冒險的實驗,但她的賭資不是金錢,而是智慧,是女人的自我和自尊;那也許是一次平等而友好的較量、也許是一場費時耗力的拉力賽,但至少不會再有舒麗總像是躺在周由的另一側那種感覺——她們之間終有輸贏。
周由一直睡到臨近中午才醒。那時水虹正走進臥室,打算去叫他起來吃午飯。
周由睡眼蒙矓地向水虹伸出手說:“來,過來,坐到我身邊來……我就喜歡看你靜靜沉思的樣子,一點浮躁都沒有,美極了,我真想現在就畫你……”
水虹吻著他,笑笑說:
“別老畫我了,畫我的那些人體,現在又不能拿出去展覽,你昨天不是為我描述了一幅畫麵麼,那可是一幅有意思的作品……”
“什麼畫麵?”
“睡一夜就忘啦?就是舒麗在樓梯口的那幅呀。”
周由捋著頭發笑起來。“噢,我想起來了……不過,那隻是說說罷了,哪能真的畫呢?”他說著,終於清醒過來,急問:“你想讓我畫舒麗?噯,這不是故意將我的軍麼……我懂了,你這是懲罰我呢是不是?”
見水虹不答,他想想又說:“昨天的事,不是已經過去了麼,舒麗已經答應我,以後我們隻是朋友關係了……如果你不高興我們做朋友,我,我馬上可以和她完全斷來往的。水虹,這隻要你說一句話,你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
水虹在他鼻尖上按了一下,說:“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按照慣例,當然隻好由男人來選擇了。可惜女人之間不能決鬥,輸的那一方,自然是不服氣的。那就留有隱患。所以,讓男人來仲裁,對於女人來說,不大公平。”
“哈,想不到秦水虹女士還是一位女權主義者呢。”
“這和女權主義沒關係,我最不喜歡套什麼主義了。這其實隻是我和舒麗之間的事情,我要自己來和她競爭。”水虹似乎隨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