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由給舒麗畫的這幅187cm×l56cm人體畫,進行得很順利。他在畫過水虹的人體以後,再畫其他的女人體,就覺得容易多了。才幾天工夫,畫布上人體動態色彩的大關係就出來了。

舒麗這個模特雖然不很專業,但卻很投入。她每天都花上大半天時間,來為周由擺出那個樓梯口的姿勢——她站在高高的桌子上,張開雙臂,向下絕望而又滿含熱望地看著周由,總是等周由催著她休息的時候,才肯短短地歇上一小會兒。周由不畫胳膊的時候,讓她把手臂放下來,免得太累了,她卻寧願舉著,從沒有覺得疲倦。現在她能體會到,為什麼水虹會願意長時間地當他的人體模特了。在深愛著的人麵前展示自己的人體,就像傾訴著自己愛的語言,那是一件多麼歡悅和愜意的事情啊。她能想象出每當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周由和水虹倆人的快樂和纏綿。有時,舒麗嫉妒得渾身發燒,真想把周由再緊緊抱在懷裏,任憑他啃咬搓揉,重新感受他愛的衝擊和虐待。她回想著當初與周由初戀的時光,回想那一個個離她而去、或是她離人家而去的男友,反反複複地思忖比較,卻實在選不出一株可以讓她落腳築巢的大樹。她想著想著,就有一種絕望的感覺徘徊不去……

有一次休息的時候,她裹著周由為她披上的大毛巾被,坐在地毯上同水虹閑聊。水虹告訴她說,愛的纏綿除了留下孩子,一般很難留下看得見的東西。但是藝術家卻能把愛變成一件件藝術品,畫家會把那些幸福歡樂和痛苦的感覺,變成實實在在、可視可見的畫麵,永久保存、永世珍藏。水虹說,周由給她畫的那兩幅人體,就是固化了他倆的情和愛,是蜜月情愛的拷貝。而這份拷貝又會給他們帶來更深沉熾烈的情愛。那些畫會不斷刺激她的記憶,在人的記憶中,視覺印象是最牢固頑強的一種記憶,它甚至會在夢中清晰地再現。有時候,她和周由也會為了一些家務瑣事鬧別扭,但隻要他們一坐在那兩幅畫麵前,所有的煩惱都好像被那畫中人驅散了。誰都不願意在那麼美的作品上,抹幾筆不協調的色塊……但她和周由之所以在目前還不願意把這兩幅畫拿出去參展,並非不肯讓別人與他們分享這種幸福,而是因為她和周由的關係至今沒有公開,她不願意蘇州的女兒阿霓,為了她的人體作品再受刺激……

在後來幾天飯後休息的空隙裏,水虹陸陸續續給她講了阿霓的故事。

那個故事很動人。舒麗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美麗的江南小姑娘,無邪無欲地愛著她的大哥哥,愛得那麼純真執著,想想都令人心疼。但使舒麗更感動的,卻是水虹對自己的坦誠和信任,她好像不是把自己當成對手,而是當成了助手。她能把這樣的家庭秘密告訴自己,那麼她舒麗還能揣著什麼樣的秘密計劃去留給周由呢?

舒麗悻悻地回到自己模特的位置上去。她望著麵前一心一意畫畫的周由,心裏又愛又恨又氣又惱。連阿霓這樣情竇初開的女孩子,都懂得愛的神聖,至今癡迷不醒地愛著周由,她怎麼就稀裏糊塗地把周由給弄丟了呢?舒麗沮喪而又懊悔,轉而又恨起了市場經濟大潮。這一覆蓋全國的狂潮,大概已不知衝散了多少對幸福的情侶。在現今的社會大市場上,性通貨貶值得最迅速也最厲害,一個電話就可以把性伴侶呼到床上,可是愛卻永遠地退出了流通,比錯幣錯票還難得遇到了。人們曾說愛情屬於形而上,而今卻變成了錢而上、情而下。性貶值也許意味著女人的貶值,女人要想得到貨真價實的情愛,性的魅力已不是王牌,新的王牌究竟是什麼呢?像水虹那樣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是王牌的女人,為了得到自己傾心的愛侶,不也是經曆了從南到北那麼艱難的一番周折麼?當貧窮的女人們不談愛情或丟棄愛情的時候,愛情之火卻開始在那些富裕的女人心中熊熊燃燒,這真可算得上是九十年代的一大奇觀了……

舒麗忽然覺得很累,一直站著的腿並不酸乏,而是她的心累,累得快要跳不動了。過去她擁有周由的時候,從來沒有累的感覺。她和周由總是若即若離,誰也不擔心失去對方、也不要求永遠地占有對方。那時她不懂得珍惜這個字眼,也許是因為她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難道女人選擇愛人也像在商店購物,一旦有個櫃台擠滿了顧客,大家便趨之如鶩、爭相競購,即使明明是昨天剛剛放棄的物品,也會幡然悔悟,必得去與那另一個得手的女人爭個高下?舒麗雖然自詡不俗,但她深知自己同樣逃不脫女人的通病。當水虹和阿霓對周由的愛如日中天之時,她被這種癡情所激發所觸動的酸楚感,開始在她心的深處萌動。她不想知道那究竟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動機,抑或是嫉妒抑或是惱恨,還有自尊和爭強好勝的本能?第一次和水虹見麵那天,由於興奮由於好感由於所有莫名其妙的原因帶來的濃濃酒意,這些天已漸漸退去。舒麗越來越覺得自己那天是輸給了水虹,而且輸得那麼輕易,就連打個平手的險情都沒有出現一局。酒醒以後,舒麗一連幾天心裏暗暗叫苦不迭。她不僅在和周由的會見中失掉了“妻子”的身份,接著又把情人的希望也輸給了水虹,那一日的挑戰變成了和談,她輸得實在有點忒慘,輸得沒有道理。在舒麗的曆史上,這完全是一次偶然操作失誤,她不甘心。

舒麗衝著周由嫣然一笑,努起鮮豔的嘴唇向周由作了一個飛吻。她不相信那個情感豐富的周由,如今真的變成了一個泥塑金身、無情無欲的聖者。她慶幸自己接受了這個人體模特的殊榮,使她還有許多日子每天和周由朝夕相處,她總有機會能扳回一局。即使得不到水虹享有的那種愛,她從周由那裏拆借一點兒超出友誼的情,總不至於落空吧。

水虹很少到客廳來打擾周由作畫。她大多數時間呆在臥室裏書桌旁做自己的事情,隻是偶爾進來為他們倒水送茶。其實水虹很想能安安靜靜地坐在周由身邊,看著周由畫畫。她還從來沒有從周由這個角度,觀察他畫別的女人體呢。但她克製了自己的願望,這是為了尊重舒麗。

這天,她為他們送去了一盤剛上市的櫻桃,正想抽身離開。舒麗笑嘻嘻地叫住她說:“水虹你別走,你老走開幹什麼?你不想看周由畫我麼?”

既然舒麗主動發出邀請,水虹就在周由身邊坐了下來。

她真喜歡看著周由專心畫畫的樣子。他總是用十號筆調好一大堆顏色,時而大刀闊斧地在畫布上縱橫馳騁,時而又像繡花女似的,用二號小筆輕點輕勾,斂聲屏氣、全神貫注。稍不滿意,就用小刮刀小心翼翼地刮掉重畫,直到看得自己順眼為止。他作畫時,好像眼前空無一人,他的麵前隻有畫架畫布畫筆調色板和高高在上的模特。

這時的周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背叛了她的負心漢子。他平時的那副瀟灑勁和幽默感都消失了,此刻惟有畫才是他真正的情人。他在跟它纏綿、跟它親吻、在撫摩它的全身。有時水虹甚至覺得他是在激情地強暴它。他好像不是在調色,而是在調情;不是在作畫,而是在作愛;卻把他心中的愛侶冷落在一旁。水虹覺得很有趣,自己好像是個隱身人,如此近的距離,周由居然可以對她視而不見。

漸漸地,水虹好像覺得周由不僅是在對他的畫布傾注熱情,他全身的熱量,正慢慢地向著前麵的模特漂移過去。周由已經開始在畫舒麗的神態細部了,而進入了這個作畫階段,周由觀察和注視舒麗眼睛的時間,就越來越多了。有時當他們四目相對時,舒麗就會變得眼淚汪汪,周由的眼睛也會濕潤。他有時甚至會垂下筆,一言不發地久久望著舒麗,像是在回想他們以往熱戀的日子;又像是被舒麗內心流露的幽怨所觸動。有時他好像就要向舒麗伸出手去,撫摩她胸前那一對豐滿而結實的乳房。他神情恍惚、目光迷離,畫筆掃過她胴體上那幾條優美的腹線時,他的筆觸越來越猶豫、色彩越來越遊移,有幾次他甚至明顯用錯了顏色,慌著去刮,卻又把刮刀拿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