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麵上已經出現了舒麗赤身裸體、不管不顧衝出房門的造型。雖然她微微前傾地站著,但是畫麵上的舒麗卻像是幾乎要從摩天大廈的頂層追出來一樣。那近於絕望的眼神和淚水,似乎腳下就是幾百米深的水泥峽穀,即便粉身碎骨、血濺街牆也無所謂了。樓梯上的扶手和欄杆還沒有畫上去,這就更增加了即將從高空墜落的眩暈感。周由似乎準備虛掉樓梯的欄杆,隻是用刮刀隱隱約約刮出一層欄杆的形狀,這樣就更增加了畫麵的險峻和不穩定感。水虹想起那天晚上周由向她講述這幅畫麵的情形,他坦率地告訴水虹說,自己見到這畫麵時,確實被舒麗的真情感動了,他不忍心甩手而去。那麼,如今他天天傾聽著這愛的呼救、麵對這虔誠得如同雕塑一般肅立的懇求,他能不動心、不動情麼?

水虹體諒周由的情感衝動,對他內心的波瀾有一種難言的憐憫。

然而,水虹再看看舒麗,心裏更充滿了對舒麗的同情。

整整十幾天來,舒麗每天就這樣站著,像一尊超凡入化的塑像。水虹當模特時,用的是半臥姿,躺靠在柔軟的沙發上。而舒麗卻是向前傾斜站立造型,而且還得張開雙臂。可能舒麗長這麼大,也從沒有耐心幹過這樣的苦差。誰也不會想到服此苦役的是一個百萬富妞。然而她就是用這樣的姿態,一動不動地訴說著她愛的語言,試著追回即將離她而去的情人。她向周由呼喚著,懇求他回到她的身邊……

水虹在心裏輕輕歎息著。在周由和舒麗相愛五年多的青春歲月中,有四年時間,舒麗都是在周由的懷裏度過的。年輕時代的愛戀,就像孩童的記憶,最不容易忘卻。何況重新歸來的舒麗,已經越過了她和周由原先那道貧窮所設的障礙。如今這個惟獨隻缺真情的舒麗,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放棄周由的,對此水虹早有預感。這次作畫,不僅使他們重溫舊情,好像還能萌發新枝,但水虹寧可去冒這個風險,她知道回避沒有盡頭,而攔截更可能導致蓄洪毀壩。新蕾綻發後若是沒有陽光會自然委頓,可它總有發芽的權利。水虹和周由的生命、情愛之途還很遙長,如果在愛的初期就經不起苛刻的審查,那麼將來就更難承受愛的磨損和斷裂了。

水虹很想再一次感受自己在周由心目中的分量,做一次新產品的疲勞試驗。她要的不一定是專一和永恒的愛,而是情愛存在的質量。雖然水虹在愛情上是個於己於人都寬容的女人,她信奉順其自然,因為真正的愛不需要強迫和克製;但水虹也不是被迫接受挑戰的女人,所以她必須主動出擊,從源頭引流,開掘出一片更寬闊的河床。她要讓舒麗最終心悅誠服地退出這條峽穀,去尋找自己的河道……

“嗨,你們休息休息吧,別太累了。”水虹站起來說。“我也該去準備午飯了。”

舒麗放下舉得發酸發麻的胳膊,接過水虹遞來的熱毛巾,焐著臉和胸口。她低下頭,尋找著凳子,好從桌上下來。

“周由,”水虹叫道:“還不快把麗麗抱下來。”

周由放下畫筆,脫掉工作罩衣,擦了擦手,朝舒麗迎上去。平時舒麗在結束工作時,周由或水虹都上前扶她下桌,再為她披上毛巾睡衣。今天水虹卻讓周由把舒麗抱下來,使他和舒麗都吃了一驚。周由立即張開雙臂,向舒麗叫道:“嗨,你就跳下來吧,我接著!”舒麗從摩天大廈頂層快樂地跳下,覺得下麵已不是終日不見陽光的鋼筋水泥峽穀,而是她盼望已久的溫暖的懷抱。周由穩穩地接住了渾身冰涼的舒麗,舒麗高擎了多日的雙臂終於落到了實處,她緊緊勾住了周由的脖子,再也不想放開。

“你真像個小姑娘。”水虹笑著說,轉身走進了廚房。

廚房的關門聲未落,舒麗就狂吻起周由來。一邊喃喃說:“把我抱緊一點兒……”一股甜膩膩的女人氣味襲來,喚起似曾相識的記憶,周由又有了那天在舒麗臥室的迷暈的感覺。他下意識地抱緊了她,吻著她的嘴唇,用手掌撫摩著她的脊背,又俯下身去吻她的頸項和胸乳……但是一陣迷亂之後,除了一些細微的生理反應以外,他依然心靜如水,竟然沒有更多的欲望,這連他自己都覺得失望。他仿佛被水虹置於一張強大的無處不在的情網之中,不可自拔,明明水虹給了他自由,可他自己卻自由不起來、還莫名其妙地拒絕這種自由。他心中好像存在著一道防波堤似的心理障礙,這實在太有悖於他自由的天性了。難道他真的已經很難從水虹那裏轉移出、分解出一些愛來給舒麗了麼?他忽然對舒麗產生了一種憐愛和憐憫,覺得自己有點對不住她……

舒麗在一陣衝動的狂吻之後,也敏感到周由身體狀態的反應,她氣惱又傷心地推開了周由說:“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其實,其實你沒必要這樣的……你假如真的不愛我了,也總可以把你的友情和性愛給我吧。愛和性是一回事麼?你愛水虹,就把你的愛給她,我從你那兒隻要一部分性,總不算過分吧?”

“對於你來說,友情加性,大概就等於愛了。”周由說。

“那有什麼不好?多單純啊。”舒麗開始匆匆地穿著衣服,又說:“我知道,在這兒,你有心理障礙,到我那兒去就不會這樣了。不信你試試?”

“第一天不是……不是已經試過了麼?”

“那不算,分開太久,有陌生感,應該三局兩勝製,這是起碼常識。”

“心裏試過就行了,何必真試呢?”

“哎喲,你的秦水虹情結這麼頑固呀?我又不想破壞你和她的關係,她是她、我是我,這是兩種不同的感情。比如說,沒有畫家就畫一種畫吧?花匠難道就種一種花麼?廚師也不會隻做一道菜呀,你真沒勁,兩年不見,徹底古典啦?”

“我是個癮君子,就認海洛因。”

“毒品還有鴉片大麻可卡因呢,什麼冒牌癮君子!”

“我說麗麗,你是不是幹過推銷員了?我要是老板,肯定高薪聘用你。”

“如今這世道,不會推銷哪行?往後你看好了,不要說你那些好畫,就是你扔在垃圾筒裏的和扔在床底下長了毛的畫,我都能把它們當做現代派新作推銷出去。在市場上混了那麼多年,我的本事大著呢……”

“看得出來。”

“不跟你耍貧嘴,我可不是兩年前的麗麗了,包括床上運動,你試試就知道了,準保你試了一次還想再試下去……”

舒麗倚在周由懷裏咯咯壞笑著。周由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臀部。他覺得舒麗活像一個媚豔、狡猾、充滿魅惑力的女妖,有一種神奇的法術,讓你鬼迷心竅。但這又恰恰是令藝術家著迷的形象,使他欲罷不能。他的好奇心浮動起來,忽而有了一種真想試試的欲望。

“好吧,讓我再想想……看情況……再說吧。不過我可有話在先,如果真的不行,從此以後你可別再纏我了。我這是說正經的,說到做到。”周由放開了舒麗,為她戴上項鏈,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這天的餐桌上,舒麗異常殷勤,幾乎有點反客為主,主動給水虹盛飯添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