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霓,你要是瞌睡了,就困一歇好了。讓舒麗小姐也歇一歇。”老吳說著,給她搭上毯子,和白老板走出了臥室。

“不,我不想睡覺。”阿霓支起了身子。“舒麗小姐,我想和你說話。”

“你喜歡這幅畫麼?”舒麗問。

“喜歡。我知道大哥哥還想著我的。”

“周由總是和我說起小阿霓,說得我都有點嫉妒了。”舒麗摸著阿霓的頭發說。“可惜,你就是太小啦……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癡迷地愛上過一個比我大十幾歲的鄰居,可是後來他告訴我,他對我隻是一種父親的感情,我真是傷心極了。很多年以後,當我再見到他的時候,我自己倒真的覺得他很像一個慈愛的父親,你說有意思吧……”

阿霓怔著,冷不丁問道:“你和大哥哥認識多少年了?”

“差不多有十年吧。他比我大三歲,感覺中,我好像和他一起長大的。”

“你愛他嗎?”

“當然愛。他是我一生中真正愛過的惟一的男人。”

“一個女人一生中難道會愛許多次嗎?”

“會的。在每個不同的年齡段,人對自己的了解是不一樣的,她會愛上不同的男子,當她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時,她才會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

“那……那大哥哥也愛你嗎?”阿霓睜大著眼睛問。

舒麗愣了一下,心裏突然掠過一陣針紮般的刺痛。她似乎沒有想到阿霓會提這樣的問題。那雙明澈的眼睛逼視著她,追問著那個令她難堪的答案。舒麗既無法撒謊也無法說真話,慌亂中她差點以為自己這個冒牌的情人已被阿霓一眼識破。那是舒麗心裏永遠的疤痕,一個不可觸及的痛處。那個時刻她忽然感到,她這個不遠千裏趕來為阿霓療傷的“醫生”,卻原來和阿霓失戀失魂的處境,位於同一條水平線上。“他(她)愛你麼?”那是被男人和女人各自攥在手裏的兩片虎符,是情愛世界中心靈的通行證。若是他並不或已不再愛你,你便永不可能到達那個極樂園地——然而,精靈般的小阿霓,你何必要闖入這危險的雷區呢?

阿霓淡淡一笑說:“舒麗小姐,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知道大哥哥愛你的。你們就要結婚了……可是,難道相愛就一定非要結婚嗎?像我爸爸和媽媽,結婚那麼多年,假如遇到一個更愛的人,也會分手的……”

“是啊。”舒麗急急回答說。“愛並不是永遠的。比如說,現在你愛著大哥哥,但是等你長大了,也許你會遇到比大哥哥更可愛的人,或者說,你發現還有比你更適合大哥哥的女人,你怎麼辦呢?婚姻就像一所房子,經常需要修理,實在修不好了,隻好拆掉,或是搬走,再蓋一座新的房子。我和你的大哥哥能在那房子裏住多久,我也不知道。所以,自由自在的大草原,才會對人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可惜,人又總是無法離開房子……”

舒麗聽見自己蒼白無力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響。那聲音聽起來很不自信,甚至有些自欺欺人。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那雙探詢的眼睛似乎正直視她的內心,令她感覺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虛弱和尷尬。

阿霓疲倦地靠在床頭,視線依然停留在那幅畫上,目光漸漸凝結。她明顯地累了,她已沒有那麼多的精力,來分辨舒麗小姐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到大哥哥了,他在她腦子裏的印象越來越模糊,就像這幅光色變幻不定的畫麵一樣。她無法反駁舒麗小姐,她太小了,根本就沒有獲得參賽的資格,她當然不可能指望讓大哥哥再等她了。她望著大哥哥的畫,那絢麗的晚霞正在從容不迫地彌散,綠色中浮漾著紅花的草原,像一個美麗的夢,正在召喚著她……“舒麗姐姐,我想睡一會兒,讓我單獨和大哥哥在一塊……晚飯以後我再和你說話好麼?今天晚上你最好就陪著我睡,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呢……你讓爸爸把這幅畫,就掛在我床邊的牆上……”她呢喃著,很快沉入了夢鄉。

舒麗輕輕帶上門,穿過走廊,來到客廳裏。老吳和白老板都焦急地站了起來,詢問著阿霓的情況。舒麗告訴他們,周由的那幅畫效果很不錯,也許比任何藥都管用。阿霓對她也很親近,非讓舒麗晚上陪著她睡,這樣也好,她會慢慢開導阿霓的,但是阿霓確實病得不輕,不能性急,看來她是得在蘇州多住些天了。說完這些舒麗便轉身找電話,說要給周由打個長途,好讓他放心。否則這一晚,他也睡不安穩的。

阿霓一覺睡到時近黃昏,才起來吃晚飯。她吃了一小碗米飯和許多菜,大家都說她很久沒有這樣的好胃口了。晚飯後老吳讓她看會兒電視休息休息,她連連搖頭,說要回房間去和舒麗姐姐聊天。舒麗早已注意到,從下午的談話開始,阿霓已經把一開始對她“小姐”的稱呼,改成“姐姐”了。於是舒麗姐姐和阿霓妹妹洗了澡,便早早地睡下了,兩個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在柔曼的音樂聲中,舒麗給阿霓講了許多周由早年學畫的故事,講畫壇的殘酷競爭和藝術家的拚搏。阿霓最感興趣的還是她的大哥哥,時不時為周由學畫時的傻勁和那些丟三落四的毛病格格地樂個不停,或是向舒麗盤問個沒完。舒麗講著講著,眼皮再也抬不起來,為了趕來蘇州,她昨晚後半夜才睡,一早又趕往機場取票,實在是太困了,掙紮著說了一句“明天見”,自己就先睡了過去。

阿霓在昏暗的床燈下,輕輕擁著舒麗,靠攏著她豐滿的身體,覺得好像有一股溫柔的暖意向她傳來。她透過舒麗身上淡淡的香水氣味,突然聞到了舒麗頭發裏的油彩氣息。她閉上眼睛,悄悄把臉貼近了舒麗,幾乎把她的鼻子鑽到舒麗厚密的發叢裏。但油畫的氣味卻又消失了,空氣中仍然縈繞著那種好聞的香水味。她爬起來,赤著腳走到窗前,踮起腳尖,去聞牆上的那幅油畫,用手指輕輕地觸摸著畫框。黑暗中她看不見畫麵上那燦爛而深沉的色彩,但她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就像大哥哥的微笑,從記憶的深處凸現出來。她慢慢後退到床上去,她聽見舒麗姐姐均勻的呼吸聲,就像湖邊的波浪,在她身邊起伏。舒麗身上一定有許多大哥哥的吻,大哥哥再也不屬於她阿霓了。阿霓忽然感到了一陣極度的驚慌,她把頭埋在毯子裏,低聲啜泣起來……

第二天,當阿霓醒來的時候,陽光正從窗戶那邊斜射過來,她睜開眼,發現舒麗正支著胳膊肘,笑眯眯地看著她。

“阿霓,你昨晚睡得好麼?你真是個睡美人,睡著的樣子真美。你的頭還痛不痛?”

阿霓晃了晃腦袋,覺得多日來折磨著她的頭痛,真的好像減輕了許多。

“舒麗姐姐,你真好,你要是不來看我,我的頭痛得都要爆炸了……你就多陪我幾天好不好?今天天氣那麼好,我要陪你出去玩玩,白叔叔昨天說過,假如今天不下雨,我們就去遊太湖。”

兩個人洗漱後,走到餐廳裏。老吳和白老板已等了好一會兒了。餐桌上的大花瓶裏,插著一大叢紅玫瑰,把整個房間都映得紅彤彤的。

“白叔叔,你又給我買花啦,真謝謝你啊。”阿霓衝著白老板嫣然一笑。

吃早飯的時候,吳家奶奶一直殷勤地給舒麗搛著各種蘇州糕點,一邊絮絮叨叨地誇讚著舒麗。說多虧了舒麗來看阿霓,又說蘇州的女人若是遇到這樣的事情,早就成了鬥雞眼。還是北京小姐氣量大、心腸好、識大體,如今阿霓有了舒麗這樣一個大阿姐,是她的福氣……

用過早餐以後,白老板用手機給公司吩咐了幾件事,便開車帶著兩位小姐去遊太湖了。為此老吳也特地請了假,專為舒麗作陪。舒麗說,她其實倒是蠻想去看看蘇州城裏的水巷和小橋風光的,但老吳搖頭說,如今蘇州城裏到處都在拆房子,他和阿霓的媽媽原來住的那條小巷,已經拆得麵目全非了,不看也罷,看了倒傷心。蘇州市民並不喜歡那些陰暗潮濕的古舊建築,人人都盼著住現代化的單元樓房,蘇州的東方威尼斯情調將來大概隻能保存在白老板的絲綢行業中了。舒麗將信將疑,既怕掃了大家的興致,又怕觸動阿霓受傷的神經,也不便堅持隻好客隨主便了。

車到太湖邊上,一艘包租的中型豪華遊艇,已在遊船碼頭等候。兩個古裝的少女立在船頭恭迎,遊艇的小桌上已擺滿了瓜果、點心,還有幾叢紅玫瑰。白老板扶著舒麗和阿霓上了船,然後打發公司前來聯絡安排的雇員回去,他一個隨員也不用。

船一開,阿霓便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態,處處維護照顧著舒麗,並經常挑剔白老板,不是“碧螺春”茶沏得不對,就是忘了給她帶望遠鏡,又忘了給舒麗拿草帽什麼的。白老板好像已經習慣了阿霓的支使,總是畢恭畢敬的一副好脾氣。他似乎從沒有對阿霓有任何過分親熱的舉止,但眼睛一時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阿霓。舒麗心想,人真是個奇怪的感情動物,一旦陷入感情的泥淖,就會像她一樣不能自拔。既然她的同盟軍比比皆是,這世界難道會被利益的洪水吞噬殆盡麼?

初夏時節,沿湖的堤岸綠樹蔥蘢,近岸的湖水綠得猶如一塊柔潤的美玉,湖麵上煙波浩渺、雲籠霧罩。船上的人縱有百般心事,也像是要融化在這溫柔之鄉中。舒麗還從未到過太湖,頓時歡喜得脫了鞋襪,坐在船舷上,把一雙腳浸在了溫涼的水裏。她覺得自己那被北方的風沙磨礪得粗糙又豪爽的性情,在湖麵蒸騰的氤氳裏,正在變得柔軟而細膩。她想起了周由的那幅《江南霓虹》,那幅畫上所表現的太湖之美,似乎比眼前的湖光山色更攝人心魄。所以水虹對於周由來說,是一粒集千年日月精華而成的太湖珍珠,即便將她擲於水中,周由仍然會潛入湖底去將她尋找回來的。舒麗的神色黯淡下去,那個西施和範蠡泛舟湖上的美景,於她大概永遠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夢了……

阿霓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她默默地反複疊著一條小小的紙船,一會兒是帶篷的,一會兒又重新疊成不帶篷的,手裏的糖紙幾乎揉得發皺,她才在小船的艙裏放上幾粒瓜子,把它輕輕放到水麵上去,任它隨波逐流,飄然遠去,一直漂到看不見為止……

“阿霓,你的小船會從大運河裏,一直漂到北京去的……”舒麗笑著說。

“……對,我就是去讓它接大哥哥的,讓他也到蘇州來,我們一塊兒到太湖裏去,湖裏有好多小島,可以玩上好多天呢……大哥哥要是真的來了,我就讓白叔叔包一條大船,我們就住在船上,在船上釣魚,煮魚湯喝……”

舒麗提醒她說:“阿霓,這幾年,白叔叔為你花費了那麼多,他雖然是個大老板,但他的錢都是辛辛苦苦一點一滴掙出來的……”

阿霓漫不經心地回答說:“租一條船算什麼呀,白叔叔的絲綢公司裏,還有我的股份呢!不信,你去問爸爸好了。”

“噢,倒是忘了告訴舒小姐,阿霓沒生病以前,已經是小白的公司形象了,她一開始也是隻當好玩,沒想到,客戶都像著了魔一樣喜歡她。”老吳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白老板有些興奮地插話說:“我忘記給舒麗小姐帶一本公司的宣傳畫冊來,那上麵有好幾張阿霓的相片,她穿起絲綢服裝,比她現在這個樣子還要漂亮。蘇州絲綢好像隻有蘇州女人才能穿出味道來。阿霓身穿絲綢服裝,無論是旗袍還是現代時裝,都顯得超然出眾。我們公司總部大廳裏四幅兩米多高的大彩照,‘春、夏、秋、冬’,都是請阿霓當模特拍的。那些來看樣訂貨的外商,看得腳都挪不動了。阿霓對服裝的麵料色彩和款式,有一種獨到的眼光,每次由她挑選的絲綢麵料設計出來的服裝,總是大受歡迎。所以每次設計師做出來的服裝樣品,我總是讓阿霓來挑,我選中的,頂多有四分之一暢銷,而阿霓選中的,一半以上都能暢銷。阿霓已經為我們公司立了大功,爭到了大量的國內外客戶,公司董事會作為獎勵,年終擴股時,專門分給她少量的股份,她是我公司的小股東了,將來真想讓她當大股東,不過以後她若是能考上大學,我是絕不會讓她屈才來搞服裝的。但若是上不了大學,這倒也是一條出路,她有藝術天才,審美品味高,無論搞公關、設計、做模特,她都是一流的人才。我將來還想用她的名字,為她注冊一個公司,專門生產阿霓牌名牌高檔絲綢服裝。舒麗小姐,我倒蠻想聽聽你的意見……”

老吳在一邊輕歎一口氣說:“好是好,不過吳家三代人都是名牌大學畢業,到了阿霓這一代,反倒接不上了……”

舒麗心直口快地反駁說:“老吳,你這種觀念也太陳舊了,我看,頂要緊的是,阿霓能夠有機會施展自己的藝術才能,做她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她學過畫,對色彩和形體感覺有一種天生的鑒賞力,如果往絲綢行業發展,說不定正是天高海闊呐,阿霓,你說對不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