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道:“三十萬兩黃金?”
方玉香道:“偷來的。”
陸小鳳道:“哪裏有這麼多黃金給她偷?”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財庫裏。”
陸小鳳長長地吸了口氣,喃喃道:“黑虎堂,黑帶子……”
方玉香道:“不錯,黑虎堂裏的香主舵主們,身上都係著條黑帶子。”
黑虎堂雖然是江湖中一個新起的幫派,可是它組織之嚴密,勢力之龐大,據說已超過昔年的青衣樓,財力之雄厚,更連丐幫和點蒼派都比不上。
--丐幫一向是江湖中第一大幫,點蒼門下都是富家子弟,山中還產金沙,所以這兩個幫派,一向是最有錢的。
但是黑虎堂卻更有錢。
有錢能使鬼推車,黑虎堂之所以迅速崛起,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陸小鳳道:“據說黑虎堂最可怕的就是錢多,財庫自然是他們的根本重地,自然防守得很嚴密。”
方玉香道:“想必是的。”
陸小鳳道:“這兩天我又發現,黑虎堂網羅的高手,遠比我以前想象中還要多,丁香姨有什麼本事,能盜空他們的財庫?”
方玉香道:“也許她隻有一點本事,可是隻憑這一點本事就已足夠了!”
陸小鳳道:“哦?”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堂主是什麼人?”
陸小鳳道:“飛天玉虎。”
方玉香道:“她就是‘飛天玉虎’的老婆。”
陸小鳳怔住。
方玉香道:“據說‘飛天玉虎’最近都不在本堂,所以丁香姨就乘機席卷了黑虎堂的財庫,跟‘飛天玉虎’的一個書童私奔了。”
她笑了笑,又道:“其實你也用不著太吃驚,席卷了丈夫的細軟,和小白臉私奔的女人,她又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陸小鳳終於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位小白臉的本事倒真不小,居然能叫她冒這種險。”
方玉香笑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陸小鳳板起臉,冷冷道:“我隻不過想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已。”
方玉香道:“隻可惜現在你已看不到他了。”
陸小鳳道:“為什麼?”
方玉香道:“因為他已被廖氏五雄大卸八塊,裝進箱子,送回了黑虎堂。”
廖氏五雄當然就是第一次在後麵盯梢的那五個人。
陸小鳳直到現在才明白,他們跟蹤的並不是他,而是丁香姨。
方玉香道:“小白臉死了後,她知道黑虎堂還是追上了她,她才害怕了,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她才找上了我。”
方玉香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是千萬惹不得的,連皇帝老子都跟他有交情,連‘白雲城主’葉孤城和獨孤一鶴都栽在他手裏,她有了個這麼樣的大鏢客,黑虎堂當然不敢輕舉妄動了。”
陸小鳳道:“但他們一定還是想不到,還有三位更厲害的大鏢客在保護我。”
方玉香道:“所以他們來了十三個人,已死了十二個。”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是誰?”
方玉香道:“飛天玉虎。”
陸小鳳動容道:“他也來了?在哪裏?”
方玉香道:“剛才好像還在外麵的,現在想必已回去了。”
陸小鳳道:“為什麼?”
方玉香道:“因為現在他一定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也知道你隻不過是被丁香姨利用的傀儡而已,絕不會來找你的。”
陸小鳳冷冷道:“所以我已經可以放心了,因為飛天玉虎的武功太高,本事太大,他若是找上了我,我就死定了。”
方玉香嫣然道:“我知道你當然不怕他,隻不過這種麻煩事,能避免總是好的!”
陸小鳳轉過頭,盯著她,忽又問道:“你對黑虎堂的事,好像比丁香姨還清楚。”
方玉香歎了口氣,道:“老實說,丁香姨認識他,本來是我介紹的,所以她做了這種對不起人的事,我也覺得臉上無光。”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沒有娶你,卻娶了丁香姨,所以你一氣之下,才會拚命地去賭,才會嫁給藍胡子?”
方玉香點了點頭,輕輕地說道:“所以我跟藍胡子之間並沒有感情,我實在很後悔,為什麼要嫁給這麼樣一個開賭場的人!”
無論男人女人,失戀了之後,不是去喝個痛快,就會去賭個痛快,然後再隨隨便便找個對象,等到清醒時,後悔總是已來不及了。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卻也是個平凡的故事。
男人在外麵太忙,女人守不住寂寞,就會偷漢子,甚至私奔。
這種事也很平常。
丁香姨生怕陸小鳳知道真相後會不理她,所以不讓陰童子有說話的機會,所以就先下手為強,殺人滅口。
她看見方玉香來了,本來想溜的,可是一走出去,就發現了飛天玉虎的蹤跡,所以隻好再回來,想不到卻又被方玉香逼了出去。
這些問題,也都有了很合理的解釋。
但陸小鳳卻還是覺得不滿意,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他總是覺得這其中一定還有些他不知道的陰謀和秘密。
據說飛天玉虎也是個很神秘的人,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
一個秘密組織的首領,總是要保持他的神秘,才能活得比較長些。
陸小鳳道:“隻不過你當然是例外,你一定見過他的。”
方玉香承認:“我見過他很多次!”
陸小鳳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玉香道:“近來有很多人都認為,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兩個人,就是西北雙玉。”
--西方一玉,北方一玉,遇見雙玉,大勢已去。
方玉香道:“他既然能跟西方玉羅刹齊名,當然也是個心狠手辣,精明厲害的角色。”
陸小鳳道:“他長得什麼樣子?”
方玉香道:“他雖然已四十多歲了,看來卻隻有三十六七,個子很矮小,兩隻眼睛就像是貓頭鷹一樣!”
陸小鳳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方玉香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也不知道?”
方玉香道:“他好像也有段很辛酸的往事,所以從來不願在別人麵前提起自己的姓名來曆,連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忽然又開始在動。
陸小鳳不動。
方玉香柔聲道:“現在你什麼都明白了,你還怕什麼?”
陸小鳳沒有反應。
方玉香道:“夜已經這麼深了,外麵的風又那麼大,你難道忍心把我趕出去?”
她的聲音又嬌媚、又動人,她的手更要命。
陸小鳳終於歎了口氣,道:“我當然不會把你趕出去,可是我……”
方玉香道:“你怎麼樣?”
陸小鳳又按住了她的手,道:“我隻不過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丁香姨到我這裏來,是為了要我做她的擋箭牌,你呢?”
方玉香道:“難道你認為我也想利用你?”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你是因為看上了我才來的,隻可惜這種想法,我就算喝了三十斤酒都不會相信。”
方玉香道:“因為你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
陸小鳳苦笑道:“我以前是的,所以我能活到現在,實在不容易。”
方玉香也歎了口氣,道:“你一定要我說實話,我就說,我到這裏來,本來是為了要跟你談一件交易。”
陸小鳳道:“什麼交易?”
方玉香道:“用我的人,換你的羅刹牌,我先把人交給你,你找到羅刹牌,也得交給我。”她笑了笑,又道:“我是藍胡子的老婆,你把羅刹牌交給我,也算是交了差,所以你一點也不吃虧。”
陸小鳳道:“我若找不到呢?”
方玉香道:“那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我絕不怪你。”
她的聲音更嬌媚、更動人:“夜已經這麼深了,外麵的風又這麼大,反正我也不敢出去!”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我也曾說過,我絕不會把你趕出去,但是,我至少還可以把我自己趕出去。”
他居然真的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隻聽“嘩啦啦”一聲響,那張又寬又大,又結實的木板床,竟忽然塌了下來。
陸小鳳笑了。
聽見方玉香的大罵聲,他笑得更愉快:“你不讓我好好睡覺,我也不會讓你好好睡的!”
他不是聖人,也不是君子。
幸好他是陸小鳳,獨一無二的陸小鳳。
有誰能想得到這一夜他睡在哪裏?
他是睡在屋頂上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的人幾乎已被風吹幹了,吹成了一隻風雞。
--看來一個人有時候還是應該自作多情些,日子也會好過些。
他歎息著,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手腳活動開,幸好方玉香已走了--誰也沒法子能在一張已被壓得七零八碎的床上睡一夜。
誰也不會想到要到屋頂上去找他出氣,所以這口冤氣隻有出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多穿件衣服時,才發現所有的衣服都被撕得七零八碎,唯一完整的一件長衫上,也被人用丁香姨留下的胭脂寫了幾行字:“陸小鳳,你的膽子簡直比小雞還小,你為什麼不改個名字,叫陸小雞?”
陸小鳳笑了。
“我就算是雞,也絕不是小雞。”他摸了摸自己已被吹幹了的臉,“我至少也應該是隻風雞。”
04
風雞的滋味很不錯。
除了風雞外,還有一碟臘肉、一碟炒蛋、一碟用上好醬油泡成的醃黃瓜。
陸小鳳足足喝了四大碗又香又熱的粳米粥,才肯放下筷子。
現在他的身上雖然還有點酸疼,心裏卻愉快極了。
隻可惜他的愉快總是不太長久。
他正想再裝第五碗粥的時候,外麵忽然有個人送了封信來。
信紙很考究,字也寫得很秀氣:“那騷狐狸子走了沒有?我不敢找你,你敢不敢來找我?不敢來的是龜孫子。”
送信的人,陸小鳳認得是店裏的夥計,看這封信的口氣,陸小鳳當然也看得出是丁香姨的口氣。
--她難道還沒有死?
“這封信是誰叫你送來的?”
“是位丁姑娘,就是昨天跟客官你一起來的那位丁姑娘。”
--她居然真的還沒有死?
陸小鳳好像已把身子的酸疼全都忘記得幹幹淨淨,就像是個忽然聽見譚叫天在外麵唱戲的戲迷一樣,忽然跳了起來:“她的人在哪裏?你快帶我去,不去的是龜孫子的孫子。”
門是虛掩著的。
推開門,就可以嗅到一陣陣比桂花還香的香氣。
屋子裏沒有桂花,卻有個人,人躺在床上。
陸小鳳並不是第一次嗅到這種香氣,這正是丁香姨身上的香氣。
丁香姨的確很香。
躺在床上的人,也正是這個很香的人!
陽光照在窗戶上,屋子裏幽雅而安靜,充滿了一種令人從心裏覺得喜悅的溫暖。
她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蓋著條繡著戲水鴛鴦的棉被。
鮮紅的被麵,翠綠的鴛鴦,她的臉色嫣紅,頭發漆黑光亮,顯見是剛剛特意修飾過的。
女為悅己者容,她正在等著。
陸小鳳心裏忽然又有了那種溫暖的感覺,卻故意板著臉,道:“你找我來幹什麼?是不是想把那五萬兩銀子還給我?”
丁香姨也故意閉著眼睛,不理他!
陸小鳳冷笑道:“一個人若是有了三十萬兩黃金,還要五萬兩銀子幹什麼?”
丁香姨還是不理他,可是緊閉著的眼睛,卻忽然有兩行淚珠流下。
晶瑩的淚珠,慢慢地流過她嫣紅的麵頰,看來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陸小鳳的心又軟了,慢慢地走過去,正想說幾句比較溫柔的話。
他沒有說出來,因為他忽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丁香姨的人看來竟像是變得短了些,棉被的下半截竟像是空的。
為什麼?
陸小鳳連想都不敢想,一把掀起了這張上麵繡著戲水鴛鴦的棉被,然後他整個人都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裏,全身上下都已冰冷。
丁香姨還是那麼香,那麼美,胸膛還是那麼豐滿柔軟,腰肢還是那麼柔弱纖細,可是,她的一雙手、一雙腳卻已不見了!
陽光依舊照在窗戶上,可是這溫暖明亮的陽光,卻已變得比尖針還刺眼。
陸小鳳閉上了眼睛,仿佛立刻就看到了一張尖銳瘦小的臉,一雙貓頭鷹般的眼睛裏,充滿了惡毒和怨恨,正獰笑著對丁香姨道:“我砍斷你一雙手,看你還敢不敢偷我的黃金,我砍斷你一雙腳,看你還能跑到哪裏?”
陸小鳳握緊了雙拳。
每個男人都有權追回自己私奔的妻子,他對飛天玉虎本沒有懷恨過,知道丁香姨被人抓了回去,他心裏最多也隻不過有點酸酸的惆悵而已。
但是現在情況卻不同了。
誰也沒有權力這麼傷害別人,他痛恨暴力,就正如農家痛恨蝗蟲一樣。
等他再張開眼時,才發現丁香姨也在看著他,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裏沒有憤怒,隻有悲傷,忽然輕輕說出了兩個字:“快走!”
本是她要他來的,為什麼又一見麵就要他走?是不願讓他看見自己這種狼狽的樣子?還是生怕飛天玉虎會突然出現?
也許那短箋本就是飛天玉虎逼著她寫的,也許這本就是個陷阱。
陸小鳳輕輕地放下棉被,搬了張椅子過來,坐在她床頭,雖然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卻已無異給了她一個簡單而明確的答複:“我不走。”
無論她是為什麼要他走,他都已決心要留下來,陪著她。
因為他知道現在一定是她最需要別人陪伴的時候,在他寂寞時,她豈非也同樣陪伴過他?
陸小鳳絕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別人縱然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很快就會忘記。
他一向隻記得別人的好處。
丁香姨當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眼睛裏除了悲傷外,又多了種說不出的感激。
“現在你一定已知道我的事了。”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仿佛生怕被人聽見,“那三十萬兩金子,我當然沒法子帶在身上,為了要逼我把金子交出來,他就把我折磨成這樣子。”
--現在你當然已把金子還給了他,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等他這樣折磨過你之後,才肯交出來?那本是他的,你本就應該還給他。
陸小鳳閉著嘴,並沒有說出這些話,他實在不忍再刺傷她。
風在窗外吹,落葉一片片打在窗戶上,就像是一隻疲倦的手,撥弄著枯澀的琴弦,雖然有聲音,卻比無聲更沉悶。
現在應該說什麼?安慰已是多餘的,因為無論什麼樣的安慰,都已安慰不了她。
沉悶了很久,她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偷那三十萬兩金子?”
陸小鳳搖搖頭,他隻有裝作不知道。
丁香姨的解釋卻令他覺得很意外:“我也是為了那羅刹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