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理由並不好,所以也不像是說謊。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帶走了羅刹牌,也知道她已回到了老屋!”
陸小鳳道:“老屋?”
丁香姨道:“老屋就是拉哈蘇,‘拉哈蘇’是當地的土語,意思就是老屋。”
陸小鳳道:“你認得李霞?”
丁香姨點點頭,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遲疑了很久才輕輕歎道:“她本來就是我的後母。”
這回答令陸小鳳覺得更意外,她又解釋道:“李霞還沒有嫁給藍胡子的時候,本來就是跟著我父親的!”
陸小鳳道:“你父親?……”
丁香姨道:“現在他已經去世了,我跟李霞,倒一直都保持著聯係。”
李霞是她後母,方玉香卻是她表姐,她表姐居然搶了她後母的丈夫,她的丈夫卻是她表姐介紹的。
陸小鳳忽然發現她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實在複雜得很,就算她已說出來,他還是弄不清楚。
丁香姨看出了他的想法,淒然道:“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人的遭遇都很不幸,往往會被逼著做出一些她們本來不願做的事,男人非但一點都不了解,而且還會看不起她們。”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我了解。”
丁香姨道:“這次李霞的做法雖然很不對,可是我同情她。”
--她偷了她丈夫的羅刹牌,你偷了你丈夫的黃金,你們的做法本來就一樣,你當然同情她。
這些話陸小鳳當然也沒有說出來,丁香姨卻又看了出來。
“我說她不對,並不是因為她偷了羅刹牌。”她第一次露出悲憤,“一個女人若是被丈夫遺棄,無論用什麼手段報複都是應該的!”
這是女人的想法,大多數女人都會有這種想法。
丁香姨是女人。
所以陸小鳳隻有表示同意。
丁香姨道:“我說她做的不對,隻因為她本不該答應把羅刹牌賣給賈樂山的!”
陸小鳳動容道:“江南賈樂山?”
他知道這個人。
賈樂山是江南著名的豪富,也是當地著名的善士,隻有極少數幾個人才知道,他昔年本是個橫行四海的大海盜,連東洋的倭寇都有一半直接受他統轄。
倭寇一向殘暴凶狠,悍不畏死,而且生性反複無常,賈樂山卻能把他們製得服服帖帖,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他是個多麼厲害的人了。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已經和賈樂山派到中原來的密使談判過了,連價錢都已談好了,約好了在‘拉哈蘇’見麵,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陸小鳳道:“他們既然是在中原談判的,為什麼要約在那邊疆的小鎮上見麵?”
丁香姨道:“這也是李霞的條件之一,她知道賈樂山一向心狠手辣,生怕被他吃了,所以才一定堅持要在拉哈蘇交貨。”
陸小鳳道:“為什麼?”
丁香姨道:“因為那裏是我父親的老家,她也在那裏住了十年,那裏的人頭地麵,她都很熟悉,在那裏就連賈樂山也不敢對她怎樣的。”
陸小鳳道:“這麼樣看來,她一定是個非常精明厲害的女人。”
丁香姨歎息著,道:“她不能不精明一點,因為她實在上過男人不少當。”
陸小鳳道:“但是她卻將這秘密告訴了你!”
丁香姨道:“因為她拿到了羅刹牌之後,第一個來找的就是我。”
陸小鳳道:“哦?”
丁香姨道:“她也答應過我,隻要我能在年底之前湊出二十萬兩金子,她就把那羅刹牌賣給我。”
陸小鳳道:“你為什麼想要那羅刹牌?”
丁香姨道:“因為我也想報複。”
她咬著牙,又道:“我早已知道飛天玉虎另外又有了女人,早就嫌我惹眼礙事,那女人當然更恨我,隻要我活著一天,她就永遠休想名正言順地來做黑虎堂的幫主夫人。”
陸小鳳道:“難道他們還想殺了你?”
丁香姨道:“若不是我還算機警,現在隻怕早已死在他們的手裏,我若有了羅刹牌,他們就絕不敢對付我了。”
一個女人若肯花二十萬兩黃金去買一樣東西,當然是有原因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丁香姨道:“因為我若有了羅刹牌,我就是羅刹教的教主,就連飛天玉虎,對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得不畏懼三分。”
她疲倦悲傷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又說出一件很驚人的秘密。
西方玉羅刹已死了,就是在他的兒子入關時,忽然暴斃的。
“我百年之後,將羅刹牌傳給誰,誰就是本教的繼任教主,若有人抗命不服,千刀萬段,毒蟻分屍,死後也必將永墮鬼獄,萬劫不複。”
西方玉羅刹當然也是個極精明厲害的人,生怕自己死後,門下的弟子為了爭奪名位,互相殘殺,毀了他一手創立的基業。所以他在開山立宗時,就已親手訂下了這條天魔玉律。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會將羅刹牌傳給了他的兒子。
隻可惜玉天寶也正像那些豪富之家中被寵壞的子弟一樣,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
丁香姨道:“玉羅刹若知道他那寶貝兒子,已將羅刹牌押了給別人,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會被氣得吐血的。”
陸小鳳長長吐口氣,現在才終於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不擇手段地爭奪羅刹牌了。
“為了追悼玉羅刹,也為了朝拜新任教主,他們教中的護法長老和執事弟子們,已決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將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會於昆侖山的大光明境。”
“你隻要能在那一天,帶著羅刹牌趕到那裏去,你就是魔教的新教主,從此以後,絕沒有任何人敢對你無禮。”
西方魔教的勢力不但已根深蒂固,而且遍布天下,無論誰能繼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為江湖中最有權勢的人,有了權勢,名利自然也跟著來了。這種誘惑無論對誰來說都幾乎是不可抗拒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忽然發覺這件事已愈來愈複雜,他的任務也愈來愈艱巨。
可是他還有一點想不通:“李霞為什麼不自己帶著羅刹牌到昆侖去?”
丁香姨道:“因為她怕自己到不了昆侖,就已死在半途上,更怕自己活不到明年正月初七。”
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之前,這塊羅刹牌無論在誰手裏,都像是包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一樣,隨時都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丁香姨道:“她一向很精明,她知道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把羅刹牌賣給別人。”
她歎息著,又道:“一個女人到了她那種年紀,生活既沒有倚靠,精神也沒有寄托,總是會拚命想去弄點錢的,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她跟你關係雖不同,還是要你拿出二十萬兩金子來。”
丁香姨黯然道:“隻可惜我現在比她更慘,我才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你至少還有個朋友。”
丁香姨道:“你?”
陸小鳳點點頭,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們本不是“朋友”,他們的關係遠比“朋友”更親密。
可是現在……
丁香姨看著他,眼睛裏也露出種說不出的表情,誰也不知道那是悲傷?是安慰?還是感激?
過了很久,她忽然問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說。”
丁香姨道:“現在就連羅刹牌對我都已沒用了,但我卻還是希望能看看它,因為……因為我為它已犧牲了一切,若連一眼都沒有看過,我死也不甘心。”
陸小鳳道:“你希望我找回它之後,帶來給你看看?”
丁香姨點點頭,凝視著他,道:“你答不答應?”
“隻不過那至少也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那時候你還會在這裏?”
“我會在的。”丁香姨淒然道,“現在我已隻不過是個廢物,無論是死是活,他們都已不會放在心上。”
她眼圈發紅,淚又流下:“何況,像我這樣一個人,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月影漸漸高了,外麵更靜,該上路的客人們,都已上了路。
陸小鳳用衣袖輕輕拭幹丁香姨臉上的淚痕,又坐下來。
又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你也該走了。”
陸小鳳道:“你要我走?”
丁香姨笑了笑,道:“你總不能在這裏陪我一輩子。”
她雖然在笑,笑容看來卻比她流淚時還淒涼。
陸小鳳想說話,又忍住。
丁香姨道:“你是不是還有話要問我?”
陸小鳳點點頭,有件事他本不該再問的,他不願再觸及她的傷痕,可是他又不能不問:“飛天玉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香姨的回答也和方玉香一樣,居然連她都不知道飛天玉虎的身世和姓名--他的身世隱秘,行動難測,他身材瘦小,目光如鷹,無論對什麼人,他都絕不信任,就連他的妻子亦不例外,但他武功絕高,生平從未遇見過對手--
這幾點卻已是毫無疑問的。
陸小鳳又忍不住問:“拉哈蘇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丁香姨道:“那地方也跟飛天玉虎的人一樣,神秘而可怕,那裏的人氣量偏狹,對陌生的外來客總懷有敵意,除了兩個人之外,無論誰說的話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陸小鳳道:“我可以信任的這兩個人是誰?”
丁香姨道:“一個叫老山羊,是我父親的老夥伴,一個叫陳靜靜,從小就跟我在一起長大的,他們若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一定會盡力幫助你。”
陸小鳳記下了這兩個名字。
丁香姨道:“一過了中秋,那地方就一天天地冷了,十月不到,就已封江。”
陸小鳳也聽說過,鬆花江一結了冰,就像是一條平坦而遼闊的大道。
丁香姨道:“沒有到過那裏的人,永遠沒法子想象那裏有多麼冷的,最冷的時候,鼻涕一流出來就會結成冰,連呼出的氣都會結成冰碴子。”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情不自禁拉了拉衣襟。
丁香姨道:“我知道你通常都在江南,一定很怕冷,所以你最好趁著還不算太冷的時候,盡快趕去,出去後最好先買件可以禦寒的皮襖。”
陸小鳳忽然又覺得溫暖起來,不管怎麼樣,她畢竟還是關心他的。
知道這世上居然還有人關心自己,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隻不過還有件事他也一定要問清楚。
他沉吟著,道:“玉羅刹一死,魔教內部難免有些混亂,為了避免引起別人乘虛而入,所以他的死,至今還是個秘密。”
丁香姨道:“知道這秘密的人確實不多。”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丁香姨道:“黑虎堂下,又分白鴿、灰狼、黃犬三個分堂--”
“黃犬”負責追蹤,“灰狼”負責搏殺,“白鴿”的任務,就是負責刺探傳遞各路的消息。
黑虎堂能夠迅速崛起,這三個分堂辦事的效率當然很高。
江湖中所有成名人物的身世、形貌、武功門派,以及他的特長與嗜好,白鴿堂中幾乎都有一份紀錄的資料。
丁香姨接著道:“所以我還沒有見到你之前,就已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的弱點是女人,所以才想到要他來做自己的擋箭牌?
陸小鳳沒有往這方麵去想,別人對不起他的事,他從來不願多想,所以他心情總能保持明朗愉快。
丁香姨忽又笑了,笑得淒涼而尖酸:“在黑虎堂裏,我本來有兩個職位。”
陸小鳳道:“哦。”
丁香姨道:“我不但是總堂主的出氣筒,也是白鴿堂的堂主。”
陸小鳳終於走了。
丁香姨說的不錯,他當然不能在這裏陪她一輩子。
天氣還是很晴朗,陽光還是同樣燦爛,他的心情卻已沒有剛才那麼愉快了。
想到這件事的複雜與艱巨,想到他所牽涉到的那些麻煩,他簡直恨不得去跳河。
滿院落葉,秋已深得連鎖都鎖不住,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伶仃仃地站在枯樹下,仿佛隨時都可能被秋風吹走。
她手裏拿著封信,一雙充滿了驚惶的眼睛,正在陸小鳳身上打轉。
陸小鳳走過去,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的?”
這女孩子吃了一驚,身子往後麵縮得更緊,囁嚅著道:“你……你……你就是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道:“我就是陸小鳳,你呢?”
女孩子道:“我叫秋萍。”
看她單薄的身子、畏縮的神態,她的身世想必也像浮萍一樣。
--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慘,遭遇都很可憐。
--這世界豈非就是屬於男人的世界?
陸小鳳歎了口氣,柔聲道:“是不是飛天玉虎叫你來的?”
秋萍點點頭。
陸小鳳道:“他是不是要你把這封信交給我?”
秋萍又點點頭,用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捧著這封信交給了陸小鳳。
信紙筆墨都用得很考究,字居然也寫得很好。
小鳳先生足下:
先生當代之大俠,絕世之奇男,弟慕名已久,隻恨緣慳一麵,未能識荊,山妻香姨,既蒙先生垂愛,弟唯有割愛以獻,以略表寸心,望先生笑納。他日有緣,當煮酒於青梅之亭,與先生共謀十日之醉。
又及,此間之食宿費用,弟已代付至月底,附上客棧收據一紙,盼查收。另附上休妻書乙紙,以清手續,亦盼查收。
下麵的具名,果然是飛天玉虎。
陸小鳳總算沉住了氣,把這封信看完了,他忽然發覺自己的修養已有了進步,居然還沒有把這封信撕破。
秋萍還站在那裏,一雙大眼睛還是不停地在他臉上打轉,對這個長著四條眉毛的英俊男人,她好像也很有興趣。
陸小鳳又笑了,道:“你還在等我的回音?”
秋萍點點頭,飛天玉虎一定很想知道陸小鳳看過了他的信之後,會有什麼反應?什麼表情?
陸小鳳道:“那麼你就回去告訴他,他送我的禮,我很感謝,所以我也有樣禮物要送給他。”
秋萍道:“是不是要我帶回去?”
陸小鳳道:“你沒法子帶回去,這樣禮物一定要他當麵來拿。”
秋萍又露出畏懼之態,道:“可是……”
陸小鳳道:“可是我不妨先告訴你,我準備送他的禮物是什麼,也好讓你回去有個交代。”
秋萍鬆了口氣,道:“你準備送他什麼?”
陸小鳳道:“送他一個屁眼。”
秋萍怔住。
她不懂,卻不敢問,她想笑,又不敢笑。
陸小鳳也沒有笑,淡淡道:“我準備在他鼻子上打出一個屁眼來。”
“罵人”當然絕不是件值得向別人推薦的事,卻永遠有它值得存在的理由。
無論誰痛痛快快地罵過一個自己痛恨的人之後,總是會覺得全身舒暢,心情愉快的,就好像便秘多日忽然腸胃暢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