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賈樂山(1 / 3)

01

隻可惜這種愉快的心情,陸小鳳並沒有保持多久。

從客棧走出來,沿著黃塵滾滾的道路大步前行,還沒有走出半裏路,他就忽然發現了兩樣令他非常不愉快的事--

除了歲寒三友和他自己之外,道路上幾乎已看不見別的行人,也不再有別人跟蹤他。

除了一點點準備用來對付小費的散碎銀子外,他囊中已不名一文。

他喜歡熱鬧,喜歡看見各式各樣的人圍繞他身邊,就算他明知有些人對他不懷好意,他也不在乎。

他唯一真正在乎的事,就是寂寞--這世上假如還有一件能令他真正恐懼的事,這件事無疑就是寂寞。

“貧窮”豈非也正是寂寞的一種?寂寞豈非總是會跟著貧窮而來?

你有錢的時候,寂寞總是容易打發的,等到你囊空如洗時,你才會發現寂寞就像是你自己的影子一樣,用鞭子抽都抽不走。

陸小鳳歎了口氣,第一次覺得那一陣陣迎麵吹來的風,實在冷得要命。

午飯時陸小鳳隻吃了一碗羊雜湯,兩個饅頭,那三個糟老頭卻叫了四斤白切羊肉,五六樣炒菜,七八個新蒸好的白麵饅頭,還喝了幾壺酒。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告訴他們:“年紀大的人,吃得太油膩,肚子一定會痛的。”

這頓飯既然吃得並不愉快,小費本來就可以免了,隻可惜一個人若是當慣了大爺,就算窮掉了鍋底,大爺脾氣還是改不了的。

所以付過賬之後,他身上的銀子更少得可憐。

拉哈蘇還遠在天邊,他既不能去偷去搶,也不能去拐去騙,更不能去要飯,假如換了別的人,這段路一定已沒有法子再走下去了。

幸好陸小鳳不是別的人。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不管遇著什麼樣的困難,他好像總有解決的法子。

黃昏後風更冷,路上行人已絕跡。

陸小鳳背負著雙手,施然而行,就好像剛吃飽了飯,還喝了點酒,正在京城前門外最熱鬧的地方逛街一樣。

雖然他肚子裏那點饅頭早已消化得幹幹淨淨,可是心裏卻在笑,因為無論他走得多慢,歲寒三友都隻有乖乖地跟在後麵。

無論誰都知道陸小鳳比魚還滑,比鬼還精,隻要稍微一放鬆,就連他的人影子都休想看得見了,他不停下來吃飯,他們當然也不敢停下來。

可是餓著肚子在路上吃黃土,喝西北風,滋味也實在很不好受。

歲寒三友一輩子也沒有受過這種罪,孤鬆先生終於忍不住了,袍袖一拂,人已輕雲般飄出,落在陸小鳳麵前。

陸小鳳笑了,微笑著道:“你為什麼擋住我的路?是不是還嫌我走得太快?”

孤鬆鐵青著臉,道:“我隻想問你一句話。”

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很有幽默感的人,何況他肚子裏唯一還剩下的東西,就是一肚子的惱火:“我問你,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現在好像已到了吃飯的時候。”

孤鬆先生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不趕快找個地方吃飯?”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高興。”

孤鬆先生道:“不高興也得去吃。”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強奸逼賭我都聽說過,倒還沒有聽說過居然有人要逼人去吃飯的。”

孤鬆道:“現在你已聽說過了。”

陸小鳳道:“我吃不吃飯,跟你有什麼關係?”

孤鬆道:“飯是人人都要吃的,你難道不是人?”

陸小鳳道:“不錯,飯是人人都要吃的,但卻有一種人不能吃。”

孤鬆道:“哪種人?”

陸小鳳道:“沒有錢吃飯的人。”

孤鬆終於明白,眼睛裏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若是有人請客呢?”

陸小鳳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孤鬆道:“看什麼情形?”

陸小鳳道:“看他是不是真心誠意地要請我。”

孤鬆道:“若是我真心地要請你,你去不去?”

陸小鳳微笑道:“若是你真的要請,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你。”

孤鬆盯著他,道:“你沒錢吃飯,要人請客,卻偏偏不來開口求我,還要我先來開口求你!”

陸小鳳淡淡地道:“因為我算準你一定會來的,現在你既然已經來了,就不但要管吃還得管住。”

孤鬆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終於長歎了口氣,道:“江湖中的傳言果然不假,要跟陸小鳳打交道,果然不容易。”

好菜,好酒,好茶。

孤鬆先生道:“你喝酒?”

陸小鳳道:“喝一點。”

孤鬆道:“是不是要喝就喝個痛快?”

陸小鳳道:“不但要痛快,而且還要快。”

他滿滿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裏,一口就咽了下去。

他喝酒並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這世上能喝酒的人雖不少,能倒酒的人卻不多。

孤鬆看著他,眼睛裏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滿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陸小鳳在心裏喝一聲彩:“這老小子倒真的有兩下子!”

孤鬆麵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還要痛。”

陸小鳳道:“痛?”

孤鬆道:“痛飲,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麼。”

陸小鳳道:“你能喝多少?”

孤鬆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麼,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談起酒經,居然也像是變了個人。

陸小鳳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鬆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難道你從未醉過?”

孤鬆並沒有否認,反問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陸小鳳道:“我隻喝一杯就已有點醉了,再喝千杯也還是這樣子。”

孤鬆眼睛裏第三次露出笑意,道:“所以你也從未真的醉過?”

陸小鳳也不否認,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倒了下去。

棋逢敵手,是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見了對手也是一樣。

不喝酒的人,看見這麼樣喝酒的角色,就很無趣了。

青竹、寒梅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臉上也全無表情,慢慢地站起來,悄悄地走了出去。

夜寒如水。

兩個人背負著雙手,仰麵望天,過了很久,青竹才緩緩問道:“老大已有多久從未醉過?”

寒梅道:“五十三天。”

青竹歎了口氣,道:“我早已看出他今天一定想大醉一次。”

又過了很久,寒梅也歎了口氣,道:“你已有多久未曾醉過?”

青竹道:“二十三年。”

寒梅道:“自從那次我們三個人同時醉過後,你就真的滴酒未沾?”

青竹道:“三個人中,總要有一個人保持清醒,大家才都能活得長些。”

寒梅道:“兩個人清醒更好。”

青竹道:“所以你也有二十年滴酒未沾。”

寒梅道:“二十一年另十七天。”

青竹笑了笑,道:“其實你酒量比老大好些。”

寒梅笑了笑,道:“酒量最好的,當然還是你。”

青竹道:“可是我知道,這世上絕沒有永遠不醉的人。”

寒梅點點頭,道:“不錯,你隻要喝,就一定會醉的。”

隻要喝,就一定會醉。

這句話實在是千古不變,顛撲不破的。

所以陸小鳳醉了。

02

屋子很大,生著很大的一爐火,陸小鳳赤裸裸地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認為穿著衣服睡覺,就像脫了褲子放屁一樣,是件又麻煩、又多餘的事。

無論誰喝醉了之後,都會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隻不過他醒得總比別人快些。

現在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屋子裏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麵對這一片空空洞洞、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癡癡地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別人敘說,甚至連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許為了要忘記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鬆拚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剛剛睜開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這些事。

該忘記的事為什麼總是偏偏忘不了?

該記的事為什麼總是偏偏想不起?

陸小鳳悄悄地歎了口氣,悄悄地坐起來,仿佛生怕驚醒了他身邊的人。

他身邊沒有人,他是不是生怕驚醒了自己?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他身邊雖然沒有人,屋子裏卻有人。

黑暗中,隱約可見一條朦朦朧朧的人影,動也不動似的坐在對麵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鄉路穩宜常至,他處不堪行。”這人歎息著,又道,“可是這條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樣無趣得很。”

陸小鳳笑了。

無論誰都笑不出來的時候,他卻偏偏總是會忽然笑出來。

他微笑著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是個有學問的人。”

這人道:“不敢,隻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而已。”

陸小鳳道:“閣下夤夜前來,就為了說這幾句話給我聽的?”

這人道:“還有幾句話。”

陸小鳳道:“我非聽不可?”

這人道:“看來好像是的。”

他說話雖然平和緩慢,可是聲音裏卻帶著種比針尖還尖銳的鋒芒。

陸小鳳歎了口氣,索性又躺下去:“非聽不可的事,總是不會太好聽的,能夠躺下來聽,又何必坐著?”

這人道:“躺下來聽,豈非對客人太疏慢了些?”

陸小鳳道:“閣下好像並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連閣下的尊容還未見到。”

這人道:“你要看看我?這容易。”

他輕輕咳嗽一聲,後麵的門就忽然開了,火星一閃,燈光亮起,一個黑衣勁裝,黑巾蒙麵,瘦削如兀鷹,挺立如標槍的人,就忽然從黑暗中出現。

他手裏捧著盞青銅燈,身後背著把烏鞘劍,燈的形式精致古雅,劍的形式也同樣古雅精致,使得他這個人看來像是個已被禁製於地獄多年的人,忽然受到魔咒所催,要將災禍帶到人間來的幽靈鬼魂一樣。

甚至連燈光看來都是慘碧色的,帶著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這個人,也就忽然出現在燈光下。

爐火已將熄滅。

陰森森的燈光,陰森森的屋子,陰森森的人。

他的衣著很考究,很華麗,他的神情高貴而優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帶著種發號施令的威嚴,可是他看起來,還是個陰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後的黑衣人更可怕。

陸小鳳又笑了,道:“果然不錯。”

這人道:“不錯?我長得不錯?”

陸小鳳笑道:“閣下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陸小鳳道:“賈樂山。”

這人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你見過我?”

陸小鳳搖搖頭。

這人道:“但你卻認得我。”

陸小鳳微笑道:“除了賈樂山外,還有誰肯冒著風寒到這種地方來找我,除了賈樂山外,還有誰能用這種身佩古劍,勁氣內斂的武林高手做隨從?”

賈樂山大笑。他的笑也同樣陰森可怕,而且還帶著種尖刻的譏誚:“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果然有眼力。”

陸小鳳道:“不敢,隻不過眼中偶有所見,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而已。”

賈樂山笑聲停頓,盯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也知道我的來意?”

陸小鳳道:“我情願聽你自己說。”

賈樂山道:“我要你回去。”

陸小鳳道:“回去?回到哪裏去?”

賈樂山道:“回到那軟紅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燈光輝煌的酒樓賭坊,回到倚紅偎翠的溫柔鄉去,那才是陸小鳳應該去的地方。”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這是實話,我也很想回去,隻可惜……”

賈樂山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也知道你近來手頭不便,所以早就替你準備好盤纏。”

他又咳嗽一聲,就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家人,領著兩條大漢,抬著口很大的箱子走進來。

箱子裏裝滿了一錠錠耀眼生花的黃金白銀。

陸小鳳皺眉道:“哪裏來的這許多阿堵物,也不嫌麻煩麼?”

賈樂山道:“我也知道銀票比較方便,卻總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銀實在,要想打動人心,就得用些比較實在的東西。”

陸小鳳道:“有理。”

賈樂山道:“你肯收下?”

陸小鳳道:“財帛動人心,我為什麼不肯收下?”

賈樂山道:“你也肯回去?”

陸小鳳道:“不肯。”他微笑著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兩件事根本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賈樂山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種總是要在不該笑時發笑的人。

“這是利誘。”他微笑著道,“對你這樣的人,我也知道隻憑利誘一定不成的。”

陸小鳳道:“你還準備了什麼?”

賈樂山道:“利誘不成,當然就是威逼。”

陸小鳳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陸小鳳道:“不好?”

黑衣人道:“閣下聲名動朝野,結交遍天下,連當今天子,都對你不錯,我若殺了你這樣的人,麻煩一定不少。”

陸小鳳道:“所以你不想殺我?”

黑衣人道:“不想。”

陸小鳳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隻可惜我的劍一出鞘,必定見血。”

陸小鳳又笑了:“這就是威逼?”

黑衣人道:“這隻不過是個警告。”

陸小鳳道:“警告之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