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慢慢地放下銅燈,慢慢地抬起手,突聽“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蒼白的劍,仿佛正渴望痛飲仇敵的鮮血。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利器。”
黑衣人道:“你在為自己歎息?”
陸小鳳道:“不是。”
黑衣人道:“不是?”
陸小鳳道:“我是為了你,為你慶幸,為人慶幸時我也同樣會歎息。”
黑衣人道:“哦?”
陸小鳳道:“你身佩這樣的神兵利器,卻為賈樂山這樣的人做奴才,你們自江南一路前來,居然沒有遇見我那個朋友,運氣實在不錯。”
黑衣人道:“若是遇見了你那朋友又怎樣?”
陸小鳳道:“若是遇見了他,這柄劍此刻已是他的,你的人已入黃土。”
黑衣人道:“你的口氣倒不小。”
陸小鳳道:“這不是我的口氣,是他的。”
黑衣人道:“他是誰?”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
白雪般的長衫飄動,一滴鮮血正慢慢地從劍尖滴落……
閃電般的劍光,寒星般的眼睛。
鮮血滴落,濺開……
黑衣人握劍在手上,青筋暴現,瞳孔也突然收縮:“可惜你不是西門吹雪!”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劍已刺出,劍光如虹,劍氣刺骨!
驚人的力量,驚人的方位,驚人的速度!
這樣的利劍,用這樣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於閃電雷霆。
有誰能擋得住閃電雷霆的一擊?
陸小鳳!
他還是靜靜地躺著,隻從棉被裏伸出一隻手,用兩根手指輕輕一夾!
這才是妙絕天下,絕世無倆的一著!
這才是無與倫比,不可思議的一著!
兩指一夾,劍光頓消,劍氣頓收。
也就在這一瞬間,屋頂上的瓦突然被掀起一片,一個人猿猴般倒掛下來,雙手一揚,三十七道寒星暴射而出,暴雨般打向陸小鳳。
這一著才是出人意料,防不勝防的殺手!
隻聽“噗、噗、噗”一連串急響,三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陸小鳳蓋著的棉被上。
僅僅隻不過打在棉被上。
這樣的距離,這樣暗器的力量,本可透穿甲胄,卻打不穿這條棉被,反而被彈了回去,散落滿地。
黑衣人看著自己握劍的手,倒掛在屋脊上的人卻在歎息:“久聞陸小鳳的靈犀一指妙絕天下,想不到居然還有這麼驚人的內家功力。”
陸小鳳笑了笑,道:“其實我自己也想不到,一個人在拚命的時候,力氣總是特別大的。”
黑衣人忽然道:“這不是力氣,這是真氣真力。”
陸小鳳道:“真氣真力也是力氣,若沒有力氣,哪裏來的真氣真力?”
他伸出另一隻手,輕撫劍鋒,又歎息了一聲,道:“好劍!”
黑衣人道:“你……”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西門吹雪,所以劍還是你的,命也還是你的。”
賈樂山也笑了。
“這是威逼。”他微笑著道,“利誘不成,威逼又不成,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陸小鳳道:“你為什麼不回去?”
這句話賈樂山好像聽不見,又道:“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閣下無疑是英雄,美人何在?”
美人就在門外。
03
風吹過,一陣幽香入戶。
指甲留得很長的老家人,用一根銀挖耳挑亮了銅燈,門外就有個淡裝素服的中年婦人,扶著個紫衣少女走了進來。
這婦人修長白晰,體態風流,烏黑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在燈光下看來,皮膚猶如少女般嬌嫩,無論誰都看得出,她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現在雖然已到中年,卻仍然有種可以令男人心跳的魅力。
對男人們說來,這種經驗豐富的女人,有時甚至比少女更誘惑。
可是站在這紫衣少女的身旁,她所有魅力和光彩都完全引不起別人的注意了。
沒有人能形容這少女的美麗,就正如沒有人能形容,第一陣春風吹過湖水時,那種令人心靈顫動的漣漪。
她垂著頭走進來,靜靜地站在那裏,悄悄地抬起眼,凝視著陸小鳳。
她甚至連指尖都沒有動,隻不過用眼睛靜靜地凝視著陸小鳳。
陸小鳳心裏已經起了陣奇異的變化,甚至連身體都起了種奇異的變化。
她眼睛裏就仿佛有種看不見的火焰,在燃燒著男人的欲望。
看見這少女,陸小鳳才明白什麼樣的女人才能算作天生尤物。
賈樂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欣賞著陸小鳳臉上的表情,悠悠道:“她叫楚楚,你看她是不是真的楚楚動人?”
陸小鳳不能不承認。
賈樂山道:“看樣子你好像很喜歡她。”
陸小鳳也不能否認。
賈樂山輕輕吐出口氣,道:“好,你隨時要回去,她都可以跟你走,帶著這口箱子一起走。”
陸小鳳也輕輕吐出口氣,道:“那麼你最好叫她在這裏等我。”
賈樂山道:“你什麼時候回去?”
陸小鳳道:“一找到羅刹牌,我就立刻回去。”
賈樂山的臉色變了,道:“你究竟要怎麼樣才肯答應?你究竟要什麼?”
陸小鳳眼珠子轉了轉,道:“本來我是什麼都不要的,可是現在,我倒想起了一件東西。”
賈樂山道:“你想要的是什麼?”
陸小鳳道:“我要司空摘星的鼻子。”
賈樂山怔了怔,道:“黃金美人你都不要,為什麼偏偏想要他的鼻子?”
陸小鳳道:“因為我想看看他,沒有鼻子之後,還能不能裝神扮鬼,到處唬人。”
賈樂山盯著他,忽然大笑。
他的笑聲已變了,變得豪邁爽朗,仰麵大笑道:“好,好小子,想不到我這次還是沒有唬住你,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句話說出來,已無疑承認他就是司空摘星。
陸小鳳淡淡道:“我嗅出了你的賊味。”
司空摘星道:“我有賊味?”
陸小鳳道:“無論是大賊小賊,身上都有賊味的,你是偷王之王,賊中之賊,那味道自然更重,何況……”
司空摘星搶著問道:“何況怎麼樣?”
陸小鳳道:“我就算已醉得不省人事,除了你這種做小偷做慣了的人之外,別人還休想能溜到我屋裏來,偷我的衣服。”
他衣服本來是放在床頭的,現在卻已蹤影不見。
司空摘星笑道:“我隻不過替你找個理由,讓你好一直賴在被窩裏,誰想要你那幾件破衣服?”
陸小鳳道:“你當然也不想要我的腦袋?”
司空摘星道:“你的腦袋太大,帶在身上嫌重,擺在家裏又占地方。”
陸小鳳道:“你想要什麼?”
司空摘星道:“想看看你。”
陸小鳳道:“你還沒有看夠?”
司空摘星道:“你若以為我要看你,你就搞錯了,我隻要看你一眼,就倒足了胃口。”
陸小鳳道:“是誰想看我?”
司空摘星道:“賈樂山。”
陸小鳳道:“真的賈樂山?”
司空摘星點點頭,道:“他想看看你這個長著四條眉毛的怪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有多厲害?”
陸小鳳道:“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司空摘星道:“他已經來了。”
陸小鳳道:“就在這屋子裏?”
司空摘星道:“就在這屋子裏,隻看你能不能認得出他來。”
04
屋子裏一共有九個人。
除了司空摘星和陸小鳳外,一個是身佩古劍的黑衣人,一個是猶自倒掛在屋梁上的暗器高手,一個是指甲留得很長的老家人,一個是紫衣少女,一個是中年美婦,還有兩個抬箱子進來的大漢。
這七個人中,誰才是真的賈樂山?
陸小鳳上上下下打量了黑衣人幾眼,道:“你身佩古劍,武功不弱,又不敢以真麵目見人,莫非你就是賈樂山?”
黑衣人不開口。
陸小鳳卻又搖了搖頭,道:“不可能。”
黑衣人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不可能?”
陸小鳳道:“因為你的劍法雖然鋒銳淩厲,卻少了股霸氣。”
黑衣人道:“怎見得賈樂山就一定有這種霸氣?”
陸小鳳道:“若是沒有霸氣,他昔年又怎麼能稱霸四海,號令群豪?”
黑衣人又不開口了。
陸小鳳第二個打量的,是那猿猴般倒掛著的暗器高手,隻打量了一眼,就立刻搖頭,道:“你也不可能是他。”
“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像賈樂山這樣的人,絕不會像猴子般倒掛在屋頂上。”
這人也不開口了。
然後就輪到那指甲留得很長的老家人。
陸小鳳道:“以你的身份,指甲本不該留得這麼長的,你挑燈用的銀挖耳,不但製作極精,而且本是老江湖們用來試毒的,你眼神充足,內家功夫必定不弱。”
老家人神色不變,道:“莫非你認為老朽就是賈樂山?”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也不可能。”
老家人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你不配。”
老家人變色道:“不配?”
陸小鳳道:“賈樂山昔年稱霸海上,如今也是一方大豪,他的飲食中是否有毒,自然有他的侍從們去探測,他自己身上,又何必帶這種雞零狗碎?”
老家人也閉上了嘴。
那兩個抬箱子的大漢更不可能,他們粗手粗腳,雄壯而無威儀,無論誰一眼就可以看得出。
現在陸小鳳正凝視著那紫衣少女。
司空摘星道:“你看她會不會是賈樂山?”
陸小鳳道:“她也有可能。”
司空摘星幾乎叫出來:“她有可能?”
陸小鳳道:“以她的美麗和魅力,的確可以令男人拜倒裙下,心甘情願地受她擺布,近百年來稱雄海上的大盜,本就有一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隻可惜……”
司空摘星道:“隻可惜怎麼樣?”
陸小鳳道:“可惜她的年紀太小了,最多隻不過是賈樂山的女兒。”
司空摘星看著他,眼睛裏居然露出種對他很佩服的樣子,道:“那麼現在隻剩下一個人。”
剩下的是那中年美婦。
“難道她是賈樂山?”
“當然也不可能。”
陸小鳳道:“賈樂山三十年前就已是海上之雄,現在至少已該有五六十歲。”
這中年婦人看來最多也不過四十左右。
陸小鳳道:“據說賈樂山不但是天生神力,而且能勇冠萬夫,昔年在海上的霸權爭奪戰中,總是一馬當先,勇不可當。”
這中年婦人卻極斯文、極秀弱。
司空摘星微笑道:“你說得雖有理,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陸小鳳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忘了賈樂山是個大男人,這位姑奶奶是女的。”
陸小鳳道:“這一點並不重要。”
司空摘星道:“哦?”
陸小鳳道:“現在江湖中精通易容術的人日漸增多,男扮女,女扮男,都已算不了什麼。”
司空摘星道:“不管怎樣,你當然也認為她絕不可能是賈樂山。”
陸小鳳道:“確是不可能。”
司空摘星道:“但我卻知道,賈樂山的確在這屋裏,他們七個人既然都不可能是賈樂山,賈樂山是誰呢?”
陸小鳳笑了笑,道:“其實你本不該問這句話的。”
司空摘星道:“為什麼不該問?”
陸小鳳道:“因為你也知道,世事如棋,變化極多,有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都已發生了,有很多不可能做到的事,現在都已做到,連滄海都會變成了桑田,何況別的事?”
司空摘星道:“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這位姑奶奶本來雖不可能是賈樂山,但她卻偏偏就是的。”
司空摘星道:“你難道說他是男扮女裝?”
陸小鳳道:“嗯。”
司空摘星笑道:“賈樂山稱霸七海,威懾群盜,當然是個長相很凶的偉丈夫,他若長得這麼秀氣,海上群豪怎麼會服他?”
陸小鳳道:“也許你已忘了他昔年外號,我卻沒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說來聽聽。”
陸小鳳道:“他昔年號稱‘鐵麵龍王’,就因為和先朝名將狄青一樣,衝鋒陷陣時,臉上總是戴著個相貌獰惡的青銅麵具。”
他微笑著,又道:“狄青本是個美男子,知道自己的容貌不足以懾人,所以才要戴那種麵具,賈樂山想必也如此。”
司空摘星居然也閉上了嘴。
那中年婦人卻歎了口氣,道:“好,好眼力。”
陸小鳳道:“雖然也不太好,馬馬虎虎總還過得去。”
中年婦人道:“不錯,我就是賈樂山,就是昔年的‘鐵麵龍王’,今日的江南善士。”
說到“賈樂山”三個字時,他那張“風情萬種”的臉,已變得冷如秋霜,說到“鐵麵龍王”四個字時,他眼睛裏已露出刀鋒般的鋒芒,說完了這句話時,他就已變了一個人。
他的衣著容貌雖然完全沒有改變,神情氣概卻已完全改變,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劍,連陸小鳳都可以感覺到他的殺氣。
--殺人如草芥的武林大豪,就像是利劍一樣,本身就帶著種殺氣。
他凝視著陸小鳳,接著又道:“但我卻也想不通,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陸小鳳微笑,道:“因為她。”
他眼睛看著的是楚楚,每看到她時,他眼睛裏就會充滿讚賞和熱情。
賈樂山眼睛裏卻充滿了狐疑和憤怒,道:“因為她?是她暗示你的?”
看見賈樂山的表情,陸小鳳笑得更愉快,悠然道:“你一定這麼說也無妨,因為,她若不在這裏,我一定想不到你是賈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