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的發生,都是因為該死的淩耀大廈中該死的盥洗室裏的那麵該死的鏡子……
當她從洗手池上抬起頭時,宣可怡那雙因為沒戴眼鏡而有些模糊的眼睛在水池上方的鏡子裏看到的,竟然是兩張屬於自己的麵孔。
十來年的五百度近視眼經驗告訴她,這絕對不是因為眼睛散光的緣故。
摸索到水池邊的眼鏡,匆忙戴上,可怡再度看向鏡子。
這一次,鏡子中的那兩張臉總算有些不同了。當然,最大的不同在於,一張臉上橫著一副碩大的老氣兼土氣的黑框眼鏡,而另一張臉上,除了一抹震驚和不敢置信的表情外,什麼也沒有。
嗯……這麼說好像並不完全準確。
其實,隻要仔細審視一番之後,還是可以找出這兩張臉更多的不同之處的。雖然知道這麼做不太禮貌,可怡卻還是忍不住一再地瞄向鏡子中的另外那張臉——反正那張臉的主人也毫無顧忌地一徑瞪視著她,甚至還驚訝地張大了嘴。
其實……在默默觀察了一分鍾之後,可怡終於有些不情不願地承認,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像啦。事實上,站在身邊的那個女孩和她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雖然兩個人的五官輪廓看似差不多,可是,身邊那個女孩的眉毛比她整齊修長多了,眼睫毛也更濃密纖長,嘴唇的形狀更清晰完美,還有,她嘴巴右上方的那顆痣——可怡回憶著自己無聊時翻過的那些麵相書籍——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處在這個位置的那個小黑點應該是顆再標準不過的桃花痣吧。
所以,宣可怡歎了口氣,關上水籠頭,她和身邊這個陌生女孩最大的不同並不在於她臉上那副難看的眼鏡,而是人家根本就是一個顛倒眾生、命犯桃花的大美女,至於她……全世界所有埋頭苦讀,除了猛K書本外毫無生活樂趣的書呆子大概都和她長得差不多吧。
在烘幹機前甩幹雙手,可怡再度瞄了仍舊站在鏡子前的那個陌生女孩一眼——她還在瞪著她,嘴巴也依然驚訝地張著,在她麵前的水池中,水籠頭正泊泊地流出白花花的自來水。
生平第N次地,宣可怡屈服於自己的八婆衝動。
“不好意思,你不用水了吧?”不等對方回答,可怡已經快手快腳地替她關上了籠頭,“雖然我們生存的這個地球上百分之八十都是水,但真正可供人類使用和飲用的水卻少得可憐,所以對於每一滴水,我們都要報著感恩和珍惜的心情。更別說水費現在已經越來越貴了,沒必要這麼白白浪費……”
陌生女孩臉上震驚的表情有增無減,嘴巴也越張越大。
可怡總算及時想起這是女廁所,而不是她曾經實習過的小學教室。收住自己的說教,她有些抱歉地向那個女孩微笑了一下,轉頭向門口走去。
“喂!”
當她正要推門而出的時候,一個略帶沙啞的甜美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過來一下。”
鏡子前的那個陌生女孩說道。她的下巴總算合上了,臉上的驚訝也被一貫的自信高傲所取代。
“我嗎?”可怡有些驚訝地指了指自己。
女孩有些不耐煩地點點頭,顯然早就習慣了動動手指頭就有人飛奔而來的待遇。
可怡轉過身。
“我叫郭寶兒。”陌生女孩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著可怡,“你叫什麼名字?”
在她的目光中,可怡不由自主地意識到了自己這一身穿了幾年的棉T恤、破牛仔褲和郭寶兒身上顯然出自名家設計的連衣裙之間巨大的差異。
“宣可怡,宣判的宣,可怕的可,立刀旁加個台的怡。”
郭寶兒點點頭。“大學生?”
“研究生一年級。”
“所以你……”寶兒推算著,“二十二歲了?”
“十九。”可怡笑了笑,“中學的時候跳了幾級。”
寶兒揚起一道精致漂亮的眉毛。
“原來你還是個天才。”她淡淡說道,“既然還是個學生,你到淩耀公司這邊來做什麼?”
警察審問嫌疑犯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可怡微微抬起下巴,扶了扶眼鏡。“私事。”
寶兒顯然不打算放過她。
“今天下午,淩耀有一場暑期兼職銷售人員的麵試。你不會是來參加麵試的吧?”
可怡皺起眉頭。十分鍾前剛剛經曆過的那次麵試對於學業上向來一帆風順的她來說,簡直是一場恥辱——更別說她原本還指望用兼職銷售打工賺來的錢付下個學期的學費了。
“我敢說,你一定是落選了。”寶兒帶笑的目光掃過她亂蓬蓬地在腦後編起來的頭發、足以遮住三分之二臉龐的眼鏡和橫穿過整個身子的老式大黑包,“那個行銷策劃部總監看到你的時候一定嚇了一跳吧?”
事實上,嚇一跳還不足以形容那個白癡——可怡憤憤地咬住了嘴唇——他差點落荒而逃。直到在房間裏轉了一圈之後,那個反應奇慢無比的笨蛋才明白過來,這是他的辦公室,除此之外,他更有把看不入眼的人“請”出去的權利。
諷刺又可笑的是,在看到那個以貌取人的蠢貨的第一眼時,可怡還差點因為他是她平生僅見最耀眼的男孩而流下口水。
事實再度證明了她曾經在某份科學雜誌上看到過的研究結論:外表的美醜和智商的高低通常是成反比的。
不過,這套理論用在眼前這個名叫寶兒的女孩身上似乎並不恰當。直到目前為止,她的表現還是蠻精明的,邏輯推理的水平看來也不差。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打斷了宣可怡的思緒。
環顧了空空蕩蕩的衛生間一圈後,可怡的視線落回到鏡子前那個一秒鍾前才剛被她判斷為還算聰明的女孩身上。
寶兒一臉哀傷地抬起頭。
“我的指甲!我今天早上才在美容沙龍裏做好的法式水晶指甲竟然斷了一根!”她伸出五根手指,對可怡展示著她看上去依然漂亮完美的右手,“煩死了!這下我得回去補指甲了,不然晚上準會被她們笑死!”
她是在說中國話嗎?
可怡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因為一根指甲斷了就會被人笑死?
這麼說來,剛才那個白癡行銷部總監看到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法式水晶指甲”的她時沒有當場昏死過去,應該還算是蠻給她麵子的。
這些人……
這個“水晶指甲小姐”和剛才的那個總監,他們到底是從銀河係的哪顆星球上下來的?
一邊檢查著自己的指甲,寶兒一邊透過長長的眼睫毛再度偷偷打量那個宣可怡。
剛才還真是嚇了她一跳呢!——驀然抬頭時,在鏡子裏突然看見另外一張和自己一樣的麵孔,這種刺激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誰想得到呢?
這個看上去醜醜土土又嚴肅得要命的女生,脫掉眼鏡後臉上的五官竟然和她長得差不太多呢!老天,這是不是意味著若是她戴著副大眼鏡,背著這麼一個恐怖的大包包,再加上幾天沒梳的亂發的話……她活脫脫就是另外一個宣可怡了?
渾身顫抖了一下,寶兒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拋開那幅可怕的畫麵。
不過慢著……
眯起嫵媚的雙眼,讓腦海中那個一閃而過的靈感漸漸成形。
如果讓可怡打扮成她的模樣,而她化身為宣可怡的話……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咳、咳……”
宣可怡清了清喉嚨。
這個聲音讓寶兒想起了她的中學班主任。每次上班會課時,那個四十多歲的老處女老師都會在長篇大論前咳嗽兩聲。
“我趕著去打工,就不陪你多聊了。”可怡禮貌地向她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郭……呃,郭寶兒!”
雖然眼下她跟朋友間道別比較時髦的做法是擁抱,寶兒還是握住了可怡的手。“我也很高興認識你。我知道你很忙,不過,我還是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
寶兒微笑了起來,燦爛的笑容瞬間點亮了這間小小的衛生間。
“你想不想變成……我?”
……
——如果她是郭寶兒的話,每天過的將是怎樣的人生呢?
麵對桌上由炒青菜、燉土豆和豆腐湯這亙古不變的兩菜一湯所組成的晚餐,宣可怡歎了口氣——寶兒雖然不至於每餐吃的都是魚翅燕窩,至少她的食物總能做到葷素搭配吧?
光憑這一點,她就有些開始後悔下午對寶兒那個荒謬提議的嚴詞拒絕了。
“爸,昨天我還在豆腐湯裏找到一點肉末星子,”可怡抱怨起來,“今天怎麼索性變成清湯啦?”
宣啟鬆一口幹掉了杯中的二鍋頭。“馬戲團已經有兩個月都沒接到演出合約了,菜又漲價了,”他又為自己倒上了一杯,“你以為養活你們這兩個白吃白住的家夥容易啊?”
“可是,”可怡低聲嘟囔,“我昨天不是才把這個月打工的錢交給你嗎?”
“你那些錢連付房租都不夠!水費、電費、煤氣費……這些我還都不知道用什麼來交呢!”又一杯酒下肚,老爸的臉色開始泛紅,“偏偏還要養你們這兩個不中用的家夥!一個隻知道讀書,拿了本科文憑還不夠,還要一級級繼續往上讀,把我的棺材本都砸在學費上也就算了,等你讀完博士後出來,看還有哪個男人敢要你!真是賠錢陪到家了!還有你……”他轉過頭,把炮火攻擊的目標對準桌子另一頭的宣澈,“你妹妹還知道要讀書,你倒好,既不念書又不工作,二十幾歲的大男人了,死乞白賴地成天賴在家裏遊手好閑,飯量還大到三個男人加起來都趕不上,像你這種敗家子倒還真是少見啊!”
“爸!”
可怡低喊一聲,瞄了餐桌旁麵無表情的老哥一眼。
“爸什麼爸?”宣啟鬆的嗓門大了起來——他今晚的演講才剛剛開始呢,“我有說錯嗎?我養了你們兩個二十多年,你們哪個讓我少操點心了?哪個幫我分擔過一點家裏的重擔了?養條狗還知道主人回家要搖兩下尾巴呢!你們呢?一副心安理得,理所當然的白吃白喝的樣子。要是讓你們媽看到她拚死拚活生下來的竟是這種東西,她非……”
“我吃飽了。”
宣澈淡淡地打斷了老爸每天例行的晚餐訓話,推開飯碗,起身向門外走去。
“哈!”宣啟鬆的大嗓門不依不饒地跟在他的身後,“才說了你兩句就想擺張臭臉給我看?有種的話你出去就別進來了!也省了我每天煮十多斤的米來喂你那個大胃口……”
房門砰然合上的聲音,再度打斷了他。
“哼!沒出息的家夥!”宣啟鬆餘怒未熄地兀自喃喃說道,再次為自己倒滿酒後,燃著怒火的目光轉過來掃了宣可怡一眼,“哪!今天我收到了這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信紙,“啪”的一聲拍在了可怡麵前的餐桌上,“你自己看看該怎麼辦吧?”
看著眼前那封紅底黑字、從她所在的師範大學教務處發來的信函,再一次地,可怡有些後悔自己下午竟然會白白放棄那麼好的一個賺錢機會——雖然那份工作實在是有些荒唐又匪夷所思,可是,郭寶兒提出的驚人報酬卻足以支付眼前這張信函上列出的數字了。
“唉……”三杯酒下肚,宣啟鬆已經開始有些昏昏欲睡了,“辛辛苦苦拉扯了你們兄妹長這麼大,本來以為可以養兒防老,沒想到,卻是養了兩個討債鬼……天天追在我屁股後麵要錢,要學費,要吃好的穿好的……你們還不如直接要了我這條老命算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他的腦袋一垂,在撞翻一邊的二鍋頭酒瓶後,直接砸在了桌上。震耳的呼嚕聲也隨之響起。
這原本是一副頗為滑稽的場麵,可是,在宣可怡的唇邊掀起的,卻是一個苦澀的笑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全家人曾經殷殷期待的溫暖的晚餐時間,逐漸演變成了每天的噩夢時分。
小的時候,她曾以為這一切都是貧窮導致的。可是現在,身為心理學二年級的碩士研究生,她知道,籠罩全家的這一層厚厚的悲傷和憤怒跟貧窮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好吧,她勉強承認,或許還是有些關係的,如果家裏有點錢能讓她吃得好一些,體內能有更多的脂肪轉化為能量的話,也許,她就有勇氣和力氣去跟父親講講道理了。雖然也許還不能像專業的心理谘詢師那樣直接觸及到他心中的傷口,但至少,她能試著讓老爸控製住自己憤怒自責的情緒,從接納自我開始,然後慢慢接納她和哥哥。
把爸爸扶到一邊的床上睡下,收拾滿桌的狼籍,洗好碗,整理完小小的料理台,宣可怡在廚房擦手巾上擦幹手,轉身走向門外。
和往常一樣,宣澈並沒有走遠。
可怡來到了院子中那個簡陋的木製秋千架前,默默地在哥哥身邊坐下,踮起腳尖踢著腳下的鵝卵石,讓秋千輕輕搖蕩起來。
初夏的微風拂麵而來,帶來玫瑰和夜來香的味道。
雖然家境貧寒,雖然容納他們一家三口的這片屋簷不過是租來的兩間老式洋房底樓二十幾平米的小屋,可是,可怡和哥哥還是想盡辦法讓這方小小的天地變得更美好一些。
宣澈親手製作了所有的家具,外加花園裏的這座秋千。可怡則負責縫製所有的窗簾、桌布,此外,滿院桂樹、夜來香和玫瑰也是她的傑作。
此刻,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
靜靜地坐在星空下的玫瑰園中,可怡深吸一口帶著清新花香的空氣。當被玫瑰花香包圍的時候,閉上眼,她總會有種媽媽依然還在身邊的感覺——媽媽的身上總是有股玫瑰的香味,當她在廚房忙碌時,也總不忘對纏在腳邊的可怡投下一個溫暖的微笑:“媽媽在做你最喜歡吃的紅燒獅子頭哦!不過現在不能吃,要等到晚飯的時候和爸爸哥哥一起吃,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