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初春。
對於一場慈善義演來說,這次的規模算是大的。
地點設在市政府邊上新落成的音樂廳裏。除了官員政要、社會名流、演藝明星之外,觀看演出的人員包括所有對慈善和舞台表演感興趣,並願意掏出八百元購買入場券的人們。
演出過程中還會設有拍賣環節。名媛明星們紛紛捐出自己的心水之物,然後由別位名媛明星作爭搶之勢將其拍下。拍賣所得連同門票收入將全部捐贈給兒童慈善基金會。
很難說到底是哪一部分——是精心安排的演出,還是鎂光燈閃爍下的明星紅毯秀——更吸引人。不管怎麼樣,演出當天,入場券銷售一空,一票難求。
不過,對宣澈來說,這隻是老爸老媽又一個夜晚的工作而已。
身為國內最頂尖的魔術大師,今晚這樣的規模對宣啟鬆來說,隻是小菜一碟。類似的工作邀請每個月都會收到不下數十個,而他通常都會推掉。正在為自己下半年的大型全國巡演做準備的他,根本騰不出精力和時間去成為某個無聊晚會的嘉賓。
但這次宣啟鬆卻接受了演出邀請。
首先,因為這是場慈善義演。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和天下所有為人父母的一樣,為了頑石般的兒子和書呆子女兒,他不惜付出一切。雖然很難說出類似“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樣的豪言壯語,但他卻遠比某些善於說教的人更身體力行。
其次,從某種角度來看,這次的演出應該也算得上是他全國巡演的一次預演。今晚,他會表演一個新編排的節目——而在這個全新的節目中,將會有他從未嚐試過的挑戰和……危險。
晚上九點三十分。
躲在金碧輝煌的超大宴會廳某個不被注意的角落,宣澈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舞台上正熱鬧得不亦樂乎的“拍賣秀”。
在燈光照射下閃亮出場的第十一號拍品是某隻限量版名牌拎包。因為是由名貴的鱷魚皮手工製成;更因為它的前主人是市長夫人,所以這隻包包立刻身價倍增。
競價最激烈的是兩位坐在前排宴會桌的美麗女人。一位號稱超級名模;另一位則是影壇新星。不論主持人對這兩位美女怎樣大加讚歎,宣澈還是不記得自己對這兩張據說紅透海內外的麵孔有任何印象——不過當然,對任何一個十三歲的男孩來說,美女都遠不如一台掌上遊戲機來得重要。
名模優雅地一舉牌,使得拍賣師口中的價碼變成了六位數;新星不甘落後,毫不遲疑地讓這個數字更驚人;名模風情萬種地聳聳肩,繼續加價;新星豔光四射地笑了笑,誌在必得……很難說這隻包包最後將會鹿死誰手,不過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坐在一邊的市長夫人的確笑得很燦爛。
在鼓掌和歡呼聲的刺激下,競價的激烈程度達到了白熱化的狀態。而與此同時,宣澈的無聊和不耐煩也快要到了爆發邊緣。老爸的表演就安排在這個第十一號拍品後麵。據晚會導演說,這個魔術就像市長夫人的手提袋一樣,都是這次演出的壓軸大戲。雖然很給麵子,但這也同時意味著,他必須熬完差不多整場演出,才能等到老爸上台。
拍賣終於結束的時候,宣澈差不多已經快睡著了。這場名牌包包爭奪戰持續了整整三十分鍾。而當舞台上的帷幕再度拉開,宣啟鬆一身黑色,筆直英挺地出現在用力鼓掌的觀眾麵前時,時針已經指向了晚上十點正。
和宣啟鬆一起出現在舞台上的,還有宣澈的媽媽,尹海薇。
她穿著一件如同吉普賽人般的紅色大裙擺禮服,長發微鬈,笑容閃亮。
遠在角落裏的宣澈也忍不住微笑起來,磕睡一掃而光。顯然,無論是超級名模還是電影明星,對他來說,都不及老媽來得有清醒作用。
在燈光的照耀下,舞台上的人影,一道鮮紅如燃燒的火焰,而另一道,則漆黑如寧靜的午夜;他們並肩而立,雖然還不曾開始表演,但神秘而又富有戲劇性的色彩和那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形象卻已經先聲奪人地讓每一位觀眾安靜下來,默默地開始期待演出了。
表演的程序宣澈幾乎能倒背如流——他已經看老爸老媽彩排過太多遍了。開始的時候,他們會用幾個近台的手上小魔術,如換紙牌或變硬幣什麼的,讓現場的氛圍活躍起來。
果然,雖然老爸老媽的妝容與衣著都不及在場的明星們那般華貴精致,但他們真誠溫暖的笑容和配合默契的幽默感,卻如同一陣來自林間的和煦清風,讓整個晚會的氣氛開始變得活潑輕鬆起來。
當宣啟鬆充滿騎士風度地為尹海薇變出一支美麗的玫瑰花之後,舞台上的劇情開始有了改變。由助手扮演的惡魔搶走了吉普賽女郎。黑衣騎士四處尋找,最後,他終於在一個裝滿水的巨大的玻璃箱邊找到了她。
他到得太遲了,因為這時,惡魔已經牢牢捆住了羈傲不遜的吉普賽女郎的手腳,正準備把她扔進大玻璃箱裏去。
輕鬆和歡快早已消失不見。
在急促不安的鼓點和沉重陰暗的燈光下,緊張和恐懼緊緊抓住了每個人的心,包括宣澈——盡管這個魔術他已經看過不下數十次。
不論騎士怎樣苦苦勸說甚至哀求,惡魔卻隻是一聲冷冷的長笑,接著他的手一揮……
在全場觀眾的驚呼聲中,尹海薇被扔進了大水箱裏。
蒼白的聚光燈下,騎士隻能無助地看著水箱中那道鮮紅色的身影。她狂亂地掙紮著,試圖浮出水麵,但緊接著,惡魔的幫凶們就把玻璃箱的蓋子重重地蓋上了,並且牢牢地扣上了鎖扣。
“水箱裏的空氣隻夠她活45秒。”惡魔狂笑著示意,讓手下用黑色的罩子罩住大水箱。
在一陣煙霧繚繞中,惡魔消失了。與此同時,讓人心驚膽寒的秒鍾聲在舞台上回蕩了起來,倒數計時地宣布著吉普賽女郎的悲劇命運:
45、44、43、42……
這是一場水下逃生的表演。
這也是個在生死邊緣遊走的危險遊戲。
通常,在這種表演裏,魔術師都會親自上陣——畢竟,就算掌握了逃生的秘密,也唯有豐富的經驗和高超的技能才能讓他們在意外發生的情況下化險為夷。
但這一次,魔術師本人並沒有親自涉險。
他把他的助手,也是最親密的愛人扔進了水箱裏。
這才是這場表演最獨特的地方。若是演出成功的話,在觀眾看來,這將不再是一出水下逃生,而會是一個真正的魔法——騎士乞求諸神救出他的愛人,當扣人心弦的幾十秒時間過去,當黑色的罩子從玻璃箱上掀開時,奇跡將會出現:大水箱裏空無一物,而美麗的紅衣女郎則安然無恙地出現在舞台的另一端……
可是。
可是……演出並沒有成功……
……
宣可怡被一陣尖叫聲驚醒。
她自己的尖叫。
身陷在軟床和蠶絲被褥中間,可怡發現自己的棉布睡衣已經被汗水浸濕。
房間裏靜謐涼爽。空調輕柔地送著涼風。麵朝庭院的一扇窗戶留著一條縫,使得深夜裏清新的空氣和花園中潺潺的水聲為這個房間帶來寧靜安詳的氛圍。
然而可怡現在既不寧靜,也不安詳。她心跳過速,大腦混亂,渾身冒汗,並且淚流滿麵。
是噩夢。
隻是又一次做了那個噩夢了而已。她告訴自己。
相同的夢境曾經困擾了她很多年。自從出事的那個混亂又悲慘的夜裏,從麵色慘白的哥哥口中得知母親的噩耗後,她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做著同樣的噩夢了。
夢裏總是會出現同一抹紅色。那是媽媽那天上台穿的紅色晚裝。
那件晚裝是所有衣服裏可怡最喜歡的一件。她曾無數次趁著老媽不在的時候偷偷穿上,然後在鏡子前不停地旋轉,欣賞著鏡中那個瘦小狂野的身影——事實上,就算是書呆子、小學究,也會有幻想自己變成白雪公主的瞬間。而那件禮服,對可怡來說,就如同神仙教母手中的魔杖那樣,充滿著點石成金的魔力。
然而畢竟是大人的衣服,穿在十多歲的小女孩身上,還是太大了。於是有一天,在鏡子前轉圈的時候,裙擺不小心被她扯開了一條裂縫。她再也不敢去動這條裙子了。而尹海薇也從沒有提起過裙擺被撕壞的事,隻是在慈善晚會的前一天,她微笑著給了可怡一個驚喜——一條顏色、式樣、質地都一模一樣的紅色吉普賽長裙,隻是這一件小了一大圈,並且完全是按照某個十二歲小女生的身材度身定做的。
她得到了夢想中的禮服,可是,在二十四個小時之後,她卻永遠地失去了媽媽。
葬禮後,可怡把裙子壓在了箱子的最下麵,希望自己永遠都不會再看到這片紅色。可是,它卻以另外一種方式出現在她的眼前——它成為了她的噩夢。
這個夢通常是以華麗輝煌的場景開始的。
舞台上燈火通明,煙火和煙霧一次又一次地為台下的觀眾帶來驚喜。可是,最令人眼花繚亂的,還是那位穿著黑色燕尾服的魔術師所製造出來的奇跡。終於,表演進行到了最後一幕。魔術師微笑著向大家示意,轉身揭開了蓋在超大水族箱上的黑布。
全場歡聲雷動。
在震耳欲聾的掌聲中,隻有一個人在尖叫,不停地尖叫。
可怡一邊尖叫一邊惶恐地看著周圍歡笑鼓掌的人們,難道……難道他們都沒有看見嗎?瘋狂的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可即使這樣,她還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在大水箱裏的那個紅色身影,早已一動不動了——那裏曾有一條最美麗的美人魚,可是現在,這條美人魚卻已經……已經……
坐起身,可怡抱住一個枕頭,摸索著找到床頭燈的開關,讓燈光和柔軟織物的溫暖圍繞自己。
第二步是深呼吸。呼吸有助於緩和心跳,而平緩的血液流速也能幫助頭腦冷靜下來。她需要好好思考一下,究竟是什麼觸動了埋藏在她心底的黑暗情緒,以至於讓那個多年不曾光顧的噩夢重又回到了她的腦海。
是因為淩恩宇今晚的坦白,還是因為他提出讓她一起參與調查的要求?
抑或是因為……
敲門聲響了起來。
這個在靜夜裏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可怡一大跳,也打斷了她腦海中某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半夜十二點。可怡瞥了一眼床頭的鬧鍾。哪個正常人會在這種時候突然造訪郭寶兒的閨房?
敲門聲再度響起,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壓得低低的玩世不恭的嗓音。
“寶兒!是我……”
可怡歎了口氣——她沒猜錯,此刻站在門外的,果然不是個正常的家夥。
當“郭寶兒”那顆蓬亂的腦袋從門後探出來時,淩恩宇發現自己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她一臉嚴肅謹慎的表情,一手握著門把手,另一隻手則緊緊捏住早已扣到下巴的睡衣領口。
“有事嗎?”她皺著眉頭問道,聲音有些嘶啞。
“我聽到有人尖叫。”他有些好笑地說道,“這麼高的分貝不是我們淩家的特色,所以我想過來看看。”
和白癡大少爺鬥嘴是她此刻最不想做的。
“我做噩夢了。”她簡單說明,“既然已經來看過了,現在你可以走了。”
他伸手抵住她正要關上的房門,眼中的笑意隱去。
“很可怕嗎?”
她被他問得一頭霧水。“什麼?”
他把手伸到她的臉頰邊,為她輕輕拂去一道淚痕。“那個噩夢,”他低聲說道,“很可怕嗎?”
走廊昏暗的燈光為淩恩宇高大的身影罩上一層暗金色的光圈。
可怡忽然發現自己被兩種情緒撕扯著。她既想像凶悍的野貓一樣在恩宇的臉上抓上一把;也想像流浪的小貓那樣,當遇上關懷的掌心時,總忍不住輕輕廝磨,試圖留住那份稍縱即逝的溫暖。
她清清喉嚨。
“我已經習慣了。”她再次關門,“晚安。”
“習慣?”他再次擋住了她,“你經常做同樣的噩夢嗎?”
“不能說經常,事實上這個夢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了。今晚……”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能和我說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