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
下午陪雅倩去珠寶店,為後天的舞會置辦行頭。
一枚以色列鑽戒,一串意大利項鏈,再加一條紫貂披肩,一百三十五萬元。
五年前,我終於把這隻白孔雀拖進愛巢,曾使不少人羨慕。不過,漂亮的鳥是要用金錢喂養的。我總是不大理解女人(尤其是美女)狂熱的購買欲,如果丈夫有錢又懼內,這種狂熱甚至會發展到瘋狂。
不幸這兩點我都占全了。
不過雅倩確實迷人。晚上,她穿著半透明的睡衣,在落地鏡前一遍一遍試首飾,她的容光比鑽戒更照人。我忍不住從背後過去,吻吻她豐腴白潤的肩頭,她總報以熱烈的回吻。
我早就發現,她的熱情與我付出的金錢數恰成正比。承認這一點實在有傷男人的自尊心,可是我沒辦法。
我確實被她降伏了,心甘情願。
10月16日
早上仍陪雅倩出門。雅倩已坐上汽車了,我正要出門,聽見媽媽喊我。王媽正扶著她下樓,我趕快迎上去。
媽媽說:“堅兒,明天是你爸爸的忌日,你別忘了啊。”
我忙賠笑道:“怎麼會呢,我記得清清楚楚。”抬頭看見老爹的遺像,正盯著我,滿臉嘲諷與玩世不恭,似乎在說;“小子,你騙得了你媽媽,可騙不了我。”我朝他擠擠眼。
老爹確實不是凡人,出身草莽,白手起家,三十年掙就億萬家產。六十歲他撒手西去,把偌大家財留給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有時我常胡思亂想:如果老爹事先知道這個結局,他還會不會苦掙苦鬥一輩子?
有人說老爹是賣假藥起家。恪守為尊者諱的準則,我家中從不談論此事,不過私下我認為並非虛構。
記得老爹一次醉後吹噓,說他賣的嬰兒萬寶丹和超級貓王耗子藥,都用的是精麵粉、四環素之類正經材料,無論對小孩子還是小耗子都絕對無害。後來當發現四環素能使小孩子的牙齒變黃時,他對此頗為痛悔。
媽拉我坐到沙發上,從上到下撫摸我。摸摸臉頰、胳膊、胸膛,是胖了還是瘦了?自五十歲雙目失明後,她常這樣做。我盡量耐心地任她撫摸,一邊側耳聽著大門外的動靜。
媽摸到我曾患小兒麻痹症的左腳,問:
“還是那樣嗎?走長路還疼嗎?”
我佯笑著說:“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七歲時做的腳內翻矯正術很成功,但多多少少還有些跛腳。這始終是媽媽心中一塊陰影,是我自尊心上一塊膿瘡。
媽媽歎息說:“都怪我啊。”我聽到雅倩不耐煩的喊聲,忙不迭地連聲道:“媽,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得趕緊去公司上班,我走了。”
10月17日
舞會很盛大,但我已經毫無興致了。
與雅倩跳舞時,我感到她越來越冷淡。大部分時間她撇下我坐冷板凳,自己則興致飛揚,摟著一個個美男子全場飛旋。
回程中她沒有說一句話,下車後掙脫我的攙扶,“噔噔噔”自顧自往前走。我苦笑著搖頭:守堅啊守堅,何苦來哉?一百三十五萬元買來兩天的熱情,然後是長達十天的冷淡,這已是百試不爽的規律了。
不過也難怪雅倩。舞會上的富姐兒們個個摟一個白馬王子,英俊瀟灑,比蠟人還精致。她卻攤上一個相貌平平又有殘疾的丈夫,這種羞辱不是一枚鑽戒、一串項鏈所能補償的。
整個晚上我小心翼翼,生怕冒犯雅倩。上床後,我老老實實待在床這邊,不敢碰著她。兩人都瞪著天花板不說話。
半夜,雅倩側身過來,把手臂輕輕搭在我身上,我又驚又喜,試探著把手伸過去,雅倩果然沒有拒絕。一陣親昵後,雅倩抬起頭說:“阿堅,一定要把你的左腳治好,花多少錢也不在乎。”
我苦笑著說:“我七歲那年,父親就為我請了名醫。現在我已經三十五歲了。”
雅倩熱情地說:“沒關係。我打聽到一個地方能治,是陪我跳舞的一位漂亮紳士告訴我的,叫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
我疑惑地問:“賽斯與莫尼?”
“對,要不就是賽斯與麻雷,那兒能治任何病。那個紳士還說,即使你想換腦袋也不是辦不到,隻要你口袋裏有足夠的錢。當然,這是開玩笑。”
我說,是啊,錢。
雅倩熱切地說:“不怕花錢,需要的話我把首飾都賣了。”
我不忍拂逆她,勉強說:“那好吧。”
雅倩高興得抱住我猛吻一陣,憧憬道:“等你的腳治好了,咱們去舞會上跳個痛快,讓別人眼紅。”
我想告訴她,那時你的首飾可能已賣了,沒有首飾你還會去舞場嗎?不過我沒說出口。
10月30日
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確實氣派!與它相比,我的公館隻不過是一間雞舍。
這是一幢無比壯觀的大廈,類似埃及金字塔結構。基石是烏亮的黑色大理石,大廈通身鑲嵌著彩虹玻璃,在陽光下閃耀著夢幻般的色彩。一道巨大的三角形水幕從大廈頂端漫流下來,水池中的噴泉隨著音樂聲舒緩地變換力度。
大廈前方有一排幾人高的銅字:Science and Money22 Century。
科學與金錢。
大廈兩側立滿了名家雕塑,一個個男女裸體展示著健與美的力量。大廈中央的公司徽章卻是一個碩大的外圓內方的金錢,似乎與凝神沉思的塑像不大協調。不過在這雍容華貴的氣勢裏,極俗也變成了極雅。
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禿頂男子,西裝革履,相貌和善,像笑彌勒一樣給人以值得信賴的感覺。我總覺得他與我老爹有某些相似處,不是外貌,是外表上的令人信賴感?我說不清。
他滿麵笑容地在大門口迎接我們:
“歡迎夫人和先生提前來到二十二世紀。”
他介紹說,這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網羅了全世界的科技精英,運用了很多屬於二十二世紀的尖端技術,尤其是生物技術,幾乎可以為人做任何事情。
“至於敝人,”他不無得意地說,“十年前加盟本公司後的微薄貢獻,是把科學與金錢聯係起來,為真理之火澆上利潤之油,使了公司的飛速發展成為可能。”
我低頭看看他的黑色燙金名片:錢與吾,公司副總經理,促銷部經理。
錢先生殷勤地問:“請問我能為二位效勞麼?”
我問他能否治療跛腳,他掃一眼我的左腳,毫不在意地說:“毫無問題。”
“真的?”我激動地說,“是不是再做一次矯正術?”
“不,我們不會做矯正術。”
我大失所望,譏諷地問:“你不是說幾乎可以做任何事情嗎?”
錢先生心平氣和地說:“我們不會做矯正術,就像我們不會用金剛鑽修補破碗一樣--這在兩百年前還是很常見的職業。因為科技與大工業生產的高度發展,現在使用一次性產品更為廉價,至於質量就更不用提了。”
他說,多說無益,請先看看我們公司的展品廳再洽談吧。否則,宋先生可能把我看成賣假藥的江湖郎中了。
我惱怒地瞪他一眼。當然,他不會是有意冒犯我。
我從未見過具有如此氣魄的展廳,一開始它就顯示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大廳裏蒼茫一片,隨著腳步聲,一排排頂燈依次打開,延伸至幾乎無窮。我們走過屏風時,華燈大放,一個個通體透明的水晶展廳突現在麵前,裏麵是--
一條條人腿、人臂、軀幹,全部密封在水晶櫃的真空中。
雅倩驚叫一聲,緊緊偎住我瑟瑟發抖。我覺得應該顯示一下男子漢的膽量,就輕輕拍拍她的麵頰,其實我自己也覺得嗓子發幹。
錢先生大笑起來:“不要怕不要怕,這兒絕不是孫二娘的人肉作坊,這些都是高科技的產物。要知道,生物除了生殖細胞外,其他所有細胞實際上都含有複製自身的全部DNA信息。一旦激活它,那麼僅憑一塊皮屑、一截發絲都能複製一個不失真的克隆人。我們從全世界精選了體格異常健美、智力超絕的人作為父本,從他們身上取下一塊皮膚進行DNA激活,就培育出了你們眼前這些產品。”
我厭惡地問:“培育出一個人,然後大卸八塊,分裝在各個展櫃裏?”
錢先生優雅地擺擺手:“NO,NO,請不要用這些血淋淋的字眼,我們絕不這樣做。因為其一,這違犯了‘不得複製人’的法律;其二,雖然複製人沒有法律地位,即使大卸八塊也算不上殺人罪,但畢竟太殘忍了。我們用的是科學的、文明的辦法。”
他說,當受激細胞開始發育時,隻需做一個精確的顯微手術,使無用部分萎縮就行了。也就是說,一個細胞隻發育成一條腿,或一顆心髒,依人們的指令而定。當然這樣效率就低多了,好在作為父本的人體細胞是取之不盡的。我喃喃地說:“真是人道的辦法。”
錢先生寬厚地笑了,溫和地反問:“至少它要比墮胎人道吧,可是人們對墮胎已經毫無異議,連曾經激烈反對墮胎的教皇也承認了現實。”
他的雄辯使我無法反駁,啞口無言。
錢先生繼續介紹道:“我們為受激細胞嵌入了快速生長的基因,建立了模擬人體的養料供給係統,克服了受體排斥問題,這樣整個工藝就成熟了。”
他領我們繼續參觀,一個個展櫃裏分別展示著心髒、肝肺腎、生殖器……甚至還有一個瞑目沉思的頭顱。雅倩的恐懼已經過去,她完全被征服了,瞪大眼睛,不停地低聲讚歎。
壓軸節目是一條孤零零的手臂,後端固定在不鏽鋼支架上,並連有模擬人體的人造神經。錢先生不無賣弄地對它下命令:
“請與宋夫人握手。”
手臂立即抬起來,輕輕地同雅倩握手,雅倩手足無措,咯咯傻笑著。我不由暗暗搖頭,雅倩雖然美貌過人,卻始終未能養成大度雍容的大家風範。不過,看著孤零零的手臂做出這些動作,真像進入了魔幻世界。錢先生又命令:
“請為宋夫人題字留念。”
手臂拿過活頁簿放在桌上,刷刷地寫了一行字,撕下來交給雅倩。我看紙上寫著:“選用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產品,是你明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