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生命(2 / 3)

也許是“火焰”觸犯了他們宗教上的禁忌,才激起了她的怒火?就像地球上有些種族害怕火化遺體,認為火化後靈魂不能上天國……思前想後,他無法擺脫深深的困惑。說到底,他隻是以地球人的思維方式來猜度和理解外星人。他寧願相信外星人的思維也符合地球的邏輯規律--畢竟在地球各個種族(甚至是互相隔絕的種族)中,這些鐵定的規律是普遍適用的。但作出邏輯判斷所必需的前提和細節呢?如果在前提和細節上沒有起碼的溝通,那麼即使持同樣的思維方式,也不能取得共識。

他解嘲地想,不要說外星人了,連地球人類之間還不能彼此理解哩。他們手中的武器就是人類隔閡最有力的說明。

夏淩淩作為唯一的女性被安置在人群正中間,戰士們高高興興地用身體圍著她--同時偷偷地嗅著姑娘身上的芳香。夜深了,他們把頭埋在臂彎裏睡熟了。但夏淩淩時時抬起頭,把目光溜向外圈的營長,她知道那個男人正在忍受內心的煎熬。沒錯,連夏淩淩也隱約感到,這件事中有那麼一點不對勁,隱隱約約的不對勁兒。比如說,以女外星人手中的激光槍,完全可以消滅那幾隻“小耗子”,但她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卻跑來尋求地球人的援助?地球人殺死了那些可惡的怪物,她為什麼反而炸毀了地球人的直升機?

淩晨,他們聽見了直升機的轟鳴聲,三架國產直升機披著晨光,從沙丘上方掠過來。戰士們默默地把陳小兵的殘軀送上直升機。胡子師長這次親自來了,鄺景才簡要地報告了昨天的情況,描述了寄生生物的醜惡形貌。師長看出他的沮喪,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的臨機決斷沒有錯--不,完全正確!”

三架直升機散開來搜索逃跑的外星人,一直到下午六點,才在一百公裏外找到她。那是一片城堡的廢墟,葦編的柵欄還沒有完全腐朽,陶罐殘片半埋在浮沙中。城堡中甚至還有一座佛塔,磚塊是用湖中的淤泥切割而成。在千年的風沙中,佛塔的外形已被磨圓了,塔頂搭著一個粗糙的鷹巢。多年之後,他們才知道這是古代精絕國的遺址,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裏尚有它的記載。

女外星人藏在佛塔旁的一個地穴裏,十幾名戰士正用槍口牢牢地圍著她,他們都苦著臉,緊皺雙眉,塔頂的老鷹也在警惕地盯著他們。等師長和鄺景才趕到時,看到的是和昨天同樣的鏡頭:女外星人已經死了,也幾乎被吃光,隻剩下腦袋和很少一截軀幹。五個尖頭尖腦的六足怪物仍在帶熒光的血泊中大吃大嚼,連直升機的轟鳴聲也沒有驚擾它們。當它們發現來人後,全都吱吱叫著,動作極其敏捷地衝過來。鄺景才立即把師長掩到身後,師長怒衝衝地甩脫了,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燒!”

前年,我在北京參加’97國際科幻大會時,便裝的鄺氏夫婦到科技會堂找到我,邀我去喝咖啡,同去的還有我正在北航上大一的兒子。那晚,在奧星咖啡廳夢幻般的小夜曲聲中,他們娓娓講述了這個故事--不,他們說這不是真實的故事,應稱之為構思。

鄺先生呷著加冰的馬提尼酒,凝視著四十層樓下遙遠的燈光,緩緩說道:“十七年來,那兩個外星人,尤其是那個女外星人的眼睛始終在我眼前晃蕩。他們從哪裏來?來幹什麼?是不是一次親善訪問?他們已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回歸本原,但他們的親人是否還在遙遠的星球上為他們祈福?我至今也弄不清楚,自己在這件事裏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是拯救人類的功臣,還是毀壞了星際交流唯一橋梁的罪人?”

夏女士微笑著拍拍他的手背:“當然,這隻是構思。”

鄺先生輕歎一聲:“對,構思,隻是構思。我思考了多年,終於下決心把這個構思告訴第三者,”他看看我兒子,加了一句,“和第四者。王先生,那時我們的眼界很閉塞,心態也不成熟,我知道這個構思中有一些不合邏輯的死結。希望你能以科幻作家的視角重寫這篇故事。”

滯重的暗潮在三人之間緩緩流淌。兒子感受不到這種情緒的暗流,他笑嘻嘻地盯著鄺先生,一副躍躍欲試的勁頭。我對鄺氏夫婦說,好吧,我會嚐試去完成你的構思,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詮釋是否能貼近它的本來麵目。

鄺先生用自己的轎車把我們送回科技會堂,握手告別。在電梯裏兒子就急不可耐地說:“爸爸,因為鄺先生的一個假設是錯的,所以他的故事裏有一些解不開的矛盾。”

我看看電梯裏的人們,糾正道:“不是故事,隻是構思。”

兒子不耐煩,擺擺手說:“我知道,我知道這樣的藏藏躲躲是咋回事,那就把它當成虛構吧。我想,在鄺先生的潛意識裏,必定認為有一條規律是適用於全宇宙的,那就是:初生嬰兒不會有意識。但這可能是不對的。”

“是嗎?”我問。

在走廊上,兒子繼續侃侃而談:“看看地球上的生物吧。小海龜生下來就知道大海的方位,一種美洲蝴蝶生來就知道從北美到南美的遷徙路線。這種能在基因中傳給後代的本能當然就是意識,隻是比較低級罷了。但既然能在基因中‘拷貝’低級意識,誰敢說宇宙中不會出現‘全意識拷貝’或‘全智能拷貝’的生物呢?如果有,女外星人的怪誕行為就好解釋了。”

我笑了笑說:“好,就按你的構思寫一篇吧。”

三天之後,在成都月亮灣科幻夏令營裏,兒子興衝衝地交給我一遝手稿,笑著說:“爸爸,我寫好了。我有意模仿了你的文風,隻是不知像不像。”

在離開母星三千五百年之後,宇宙艇內仍使用著責晶星的時間,保持著責晶星的晝夜交替--當然是用燈光模擬的。這天早上,孛兒諾婭和艾吉弓馬雄幾乎同時看到屏幕上出現的那艘飛船。“飛船!”孛兒諾婭脫口喊道。艾吉弓馬雄已同時送出了減速和轉彎兩道思維波命令。半光速飛船向前方發送著強勁的減速震蕩,同時艱難地拐了一個巨大的弧形,回頭向著已相距三百萬地馬亞的那艘飛船追過去。

孛兒諾婭在電腦前緊張地整理著那艘飛船的數據,這是剛才相遇時儀器自動收集的。據探測,它有三十蓋普長,直徑約八十蓋普,前端呈錐狀,後部是圓形,有尾翼。這是第二級文明時期典型的風格。它現在已經“死亡”,沒有動力,沒有信息流,隻是靠慣性在宇宙間無目的地漫遊。但即使如此,孛兒諾婭仍然十分激動,她用腕足圍住丈夫的脖頸,急切地說:“可以確認是智能生物的飛船!艾吉弓馬雄,我們尋找了三千五百年,總算找到了!”

三千五百年前,一對正當妙齡的年輕夫婦走進這艘宇宙艇。那時他們都是三十歲,本來可以在責晶星上平平安安度過一百二十年,但他們自願報名參加外星文明探索,踏上這條不歸路。他們也得到了補償,在責晶星長老會的特許下,他們體內的衰老基因被關閉了,隻要宇宙艇不遭受意外,他們可以一直活到宇宙末日--當然隻是理論上如此,實際上不一定行得通。宇宙艇的能量儲備是按四千工作年設計的,如果四千年內不能到達某個文明星球,艇內維生係統就要停止工作,他們就隻能作永存的僵屍了。

這次的減速和轉彎幾乎要耗光宇宙艇剩下的能量,他們的生命也快要到頭了。但三千五百年的幽居生活實在太枯燥,即使是火熱的愛情也會降溫的,所以,這次的邂逅仍使他們激動不已。前麵的飛船越來越近,三天後宇宙艇追上它,輕柔地靠上去,伸出密封口,吸開了飛船的艙門。

這是一艘無人太空艙,艙內很簡單,櫃中堆放著一些鍍金鋁盤,上麵鐫刻著文字資料和圖畫。他們沒有耽誤,立刻把文字掃描進電腦去釋讀。由於這些文字與責晶星的文字之間沒有任何中介信息,也沒有任何實物對照,所以釋讀起來十分困難。直到半年後,當他們已到達該飛船的母星時,電腦才送出第一條信息,說這艘飛船是先驅者10號,一九七三年由地球發射--但一九七三年究竟是什麼概念,對他們來說仍是一片空白。

兩人知道不能指望電腦對文字資料的破譯,便同時開始對圖畫進行猜讀。畫麵上有兩個高低不等的人像,其含義十分明確,毋須猜測:他們一定是智能生物的自畫像。幸運的是,這種智能生物與責晶星人大致類似,這是一個好兆頭,也許兩種文明的溝通會容易一些。

兩個人像的細微結構之間有小小的差別,不用說,這表示他們也是兩性生物--又是一個與責晶星人的共同點。兩人身體下部的差別恐怕是表示異性的不同性器官,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隻是性器官不是長在腕足的前端,實在過於奇特。

孛兒諾婭指著較矮人像胸前的兩個圓球,發笑地問:“這是什麼器官?它有什麼作用?”

“不知道。它是較矮個體所獨有的,顯然用來表達第二性征。你看,兩人的體毛也不同,較矮個體頭上有長毛,較高個體則是光頭。隻是不知道哪個是雌,哪個是雄。”

孛兒諾婭笑著說:“我相信較矮的是雌性。不過,她胸前的兩個圓球太醜陋了,我不相信它會對異性有吸引力。”

艾吉弓馬雄反駁道:“不,異性身體任何相異之處必然有性吸引力,這是生物進化論的鐵定原則,我相信它同樣適用於那個星球。”

圖畫上其他的斑點和弧線的含意比較艱澀,一時難以理解,但他們隨即在畫麵上發現一排整齊的圓形,共十個,大小不等,但第一顆明顯大於其他九顆。艾吉弓馬雄高興地說:“這一定是表示智能生物所處的星係:一顆恒星,九顆行星,而且行星大小不同。孛兒諾婭,你把九顆行星的大小和順序編成數列,讓電腦在天體圖中搜索類似的星係。快去吧。”

很快電腦送出了結果,有相同排列的九星星係找到了兩個,但都在五百萬光年之外,它們不大可能是這艘飛船的母星--即使是飛船母星,他們也不可能到達了。倒是距此0.17光年的一個十星星係--瑪瑪亞星係--值得考慮,它雖然多了顆行星,但前九顆行星的大小和排列與信息盤上完全一樣,而且該星係恰好在飛船駛來的方向上。這不太可能純屬巧合。

那麼是否有這種可能,就是該星係的第十顆行星(它很小,也非常遙遠)尚未被這個文明社會發現?果真如此,那麼這艘飛船一定屬於一個朝氣勃勃但未脫稚氣的種族--他們連家門口的事情都還未搞明白,就開始宇宙探險了。

兩人經過討論,確認這種猜測的勝率很大。這又是一次難得的機遇--這艘飛船剛剛發射,尚未遠離它的母星。這樣說來,宇宙艇的能量還勉強能夠到達那兒。艾吉弓馬雄把飛船內的信息盤轉移到宇宙艇內,然後調定航向,向瑪瑪亞星係飛去。剩下的能量還能把宇宙艇加速到三分之一光速,按這個速度計算,到達那兒要半年之後了。

不管怎樣,現在他們的航程有了目標,一個伸手可及的目標。宇宙艇內的沉悶枯燥一掃而光,艾吉弓馬雄心情愉悅,重新發現了異性的磁力,孛兒諾婭腹部的明黃色性征帶也變得閃閃發亮。於是,兩人的八隻腕足絞在一起,盡情纏綿著。

但這場愛情舞步並沒有走多久,三十天後,艾吉弓馬雄忽然冷淡地抽回腕足,從此把自己禁錮在陰鬱中。孛兒諾婭困惑地小心探問:你怎麼啦?生病了?心情不好?艾吉弓馬雄固執地沉默著,用古怪的眼神不時掃著孛兒諾婭的身體。

不久,孛兒諾婭就知道了答案--她發現肚腹上有一個點開始緩緩搏動和脹縮,這正是某種噩運的征兆。她驚惶地欺騙自己,不會的,命運不會對我們這麼殘酷,我們經曆了三千五百年的旅程,剛剛發現了目的地……但幾天後,搏動點增加到五處,脹縮的幅度也越來越大。她知道逃避已經沒用了,苦澀地喊一聲:“艾雄!”

艾吉弓馬雄用腕足攬住她,慘然說:“這些天我一直在觀察你,希望你能幸免。我決定了,如果你能幸免,我就獨自跳到太空中去。可惜……”

孛兒諾婭艱難地說:“你確認是那種叫作阿米巴契的太空寄生生物?”

“不用懷疑了,我們一定是在進入那艘飛船時受到了感染。當時我們太興奮,忘了應有的謹慎。”

“那麼,是飛船製造者的陰謀?”

“不像,從他們向宇宙發送的信息看,這是一個心地坦誠的半原始種族,遠未達到阿米巴契生物的文明。肯定是飛船在飛行途中被阿米巴契侵入了。”

他們在悲憤中也十分懊悔。所有宇宙探險的教科書上都以三重警告的方式提醒著,要努力提防這種險惡的六足妖魔。它們屬於發達的第四級文明,依靠微小的三聯式病毒繁衍種族。三聯病毒常常附在隕石或過往飛船上,一旦碰到以蛋白質為基礎的生命就迅速侵入,在某個細胞裏完成三聯組合,並強奪宿主細胞核內的基因,孕育出阿米巴契胎兒,然後從體內吃掉宿主。

可怕的是,一旦被病毒侵入就完全無救。這種高智能生命會在宿主的每個細胞內留下信息副本,如果正在孕育的某個胎兒死亡或被剔除,另一細胞內的病毒信息就會立即啟動--除非殺死所有細胞,徹底銷毀宿主的身體。

艾吉弓馬雄用腕足摟住孛兒諾婭,悲涼地說:“孛兒諾婭,我已經決定了,我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絕不用自己的身體喂養這些可惡的魔鬼。”

孛兒諾婭深深點頭:“我也要同樣做。”

“炸毀宇宙艇!不能讓它們再到瑪瑪亞星係去為害。”

“好,我同意。”

八隻腕足糾纏糾結,他們在悲涼中盡情享受最後的快樂。第二天,艾吉弓馬雄抽出腕足說:“我要啟動自爆指令了。”

孛兒諾婭柔聲說:“你去吧。”

自爆指令有一重機械保險裝置,必須用人力把它打開後才能接受思維波命令。孛兒諾婭盡力保持鎮靜,心境蒼涼地看著丈夫。他解除了機械鎖,就要下達思維波指令……忽然,艾吉弓馬雄的身體奇怪地抖動著,目光四散分離。等到目光重新合攏,他不緊不慢地恢複了機械鎖,轉過身冷冰冰地說:“算了,及時行樂吧,幹嗎要為素不相識的瑪瑪亞星操心呢?”

孛兒諾婭心中猛一抖顫。她知道已經晚了,艾吉弓馬雄體內的“全智能拷貝”的寄生者已經足夠強大,控製了他的意識。其後幾天,神智麻木的艾吉弓馬雄一直糾纏著她,她不動聲色地應付著。等到能夠脫身時,她立即趕到控製台,打開機械鎖。她沒有片刻猶豫,立即下達自毀命令--但一條腕足忽然從後麵纏住她的脖子,在片刻的意識空白後,一個懶洋洋的念頭浮上來:“真的,何必擔心瑪瑪亞星係的野蠻人呢?還是及時行樂吧,趁著兩人的身體還沒被吃掉。”

以後的幾十天,他們一直沉迷於亢奮的情欲中,以此來麻醉自己的神經。偶爾也能清醒片刻,那時他們都陰鬱地躲避著對方。體內的五個寄生者越來越大了,它們悄悄蠶食著各自周圍的肌肉。在尖銳的痛楚中,兩人心如死灰,默默等著可怕的死亡。

瑪瑪亞星係已經在眼前,該星係的第三星是一個漂亮的藍色星球,用肉眼已能看清它的表麵。雲層在移動,海麵上波浪翻卷,各種人造裝置在天空、海洋和陸地上穿梭不息。顯然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星球。

艾吉弓馬雄生氣勃勃地來到控製台前,打開反雷達裝置,進入藍星的大氣層,準備降落。他熟練地啟動了反重力係統--電腦立即發出緊急警告:能量枯竭,無法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