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學校與科舉(3 / 3)

始仆少時,嚐有意遊太學,受師說,以植誌持身焉。當時說者鹹曰:“太學生聚為朋曹,侮老慢賢,有墮窳敗業而利口食者,有崇飾惡言而肆鬥訟者,有淩傲長上而悴罵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殊於眾人者無幾耳。”仆聞之,?駭怛悸,良痛其遊聖人之門,而眾為是??也。遂退托於鄉閭家塾,考厲誌業,過太學之門而不敢?顧,尚何能仰視其學徒者哉!(《柳宗元集》卷三十四)

太學生聚為朋曹,因爭科舉而競相奔走者,我們在前麵曾舉過劉長卿的例子。劉長卿在天寶時就曾為太學生,當時太學生就已各分為朋,朋有朋首,劉長卿即為朋首之一。朋的作用,就是依靠各種關係,結托名公巨卿,為本朋的人員造輿論,以利於登第,同時攻擊對立的那一朋,結果是互相攻訐,勢同水火,這也就是柳宗元在上述文章中所說的“有崇飾惡言而肆鬥訟者”。可見唐代學校的弊病,實是科試弊病的反映。

另外,中晚唐時整個政治的腐敗,也反映到學校中來。如宦官當權,有權勢的太監頭子,不但把持政治和軍事(中央禁軍),還向學校伸手,如代宗時權位不可一世的宦者魚朝恩,竟被任命為判國子監事(等於國子監的總管事),就是一例。《舊唐書》卷一八四《宦官?魚朝恩傳》記載道:“朝恩性本凡劣,恃勳自伐,靡所忌憚。時引腐儒及輕薄文士於門下,講授經籍,作為文章,粗能把筆釋義,乃大言於朝士之中,自謂有文武才幹,以邀恩寵。上(代宗)優遇之,加判國子監事,光祿、鴻臚、禮賓、內飛龍、閑廄等使。赴國子監視事,特詔宰臣、百僚、六軍將軍送上,京兆府造食,教坊賜樂。大臣群官二百餘人,皆以本官備章服充附學生,列於監之廊下,特詔給錢萬貫充食本,以為附學生廚料。”這真是中唐時宦官插足學校的一幕醜劇。

廣文館設立的時間,據《曆代名畫記》卷九所記鄭虔事跡,是在唐玄宗的開元二十五年(737),說鄭虔“開元二十五年為廣文館學士。”《曆代名畫記》的作者張彥遠是唐中後期人,距玄宗時約一百來年,時間相距並不太久,但他的這一記載恐怕是不可靠的。因為現在所見的有關材料,都是說廣文館是在天寶九載(750)或天寶中設立的。如:

《冊府元龜》卷五九七《學校部?總序》:“天寶九年,置廣文館,領國子監進士業者,博士、助教各一人。”

《唐摭言》卷一《廣文》:“天寶九年七月,詔於國子監別置廣文館,以舉常修進士業者。”

《舊唐書》卷九《玄宗紀》天寶九載:“秋七月己亥,國子監置廣文館,領生徒為進士業者。”

《新唐書?選舉誌》:“天寶九載,置廣文館於國學,以領生徒為進士業者。”

《唐語林》卷二《文學》、卷五《補遺》,都說是天寶中置廣文館。

又《新唐書》卷二?二《文藝中?鄭虔傳》說鄭虔天寶初為協律郎,因得罪,“坐謫十年”,後還京師,玄宗愛其才,特設廣文館,以虔為博士。從這些材料看來,則廣文館之設,確應在天寶九年。

廣文館的特點,一是專門培養進士試的人才,似乎是進士考試的補習班。二是雖設在國學,但房舍破敗,作為博士先生的鄭虔,本人生活也是甚為落拓窮困的。《唐語林》卷二《文學》條,《新唐書?鄭虔傳》,都記載鄭虔走馬上任時,對廣文館所在何處,還十分茫然。《唐語林》卷五《補遺》記載說:

天寶中,國學增置廣文館,在國學西北隅,與安上門相對。廊宇粗建,會十三年秋霖一百餘日,多有倒塌。主司稍稍毀徹,將充他用,而廣文寄在國子館中。尋屬幹戈內擾,館宇至今不立。

廣文館最初設置時似乎就沒有稍具規模的打算,隻不過在國子監的西北角稍稍辟置幾間房子而已,天寶十三載秋連續陰雨三個多月,房子多半倒塌,主管部門不但未予修複,而且還打算索性加以撤毀,挪作別的用處,後來安史之亂起,就更不提修建的事了。至於鄭虔,他確是詩書畫堪稱三絕的才士,但處於這樣的境地,也終於窮愁潦倒,杜甫詩裏對他這段時期的生活有具體的描敘:

諸公兗兗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清夜沈沈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醉時歌贈廣文館博士鄭虔》,《杜詩詳注》卷三)

廣文到官舍,係馬堂階下。醉時騎馬歸,頗遭官長罵。才名三十年,坐客寒無氈。賴有蘇司業,時時乞酒錢。(《戲簡鄭廣文(虔)兼呈蘇司業(源明)》,同上卷三)

杜甫與鄭虔是知交,杜甫本人這時也困守長安,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生活。對於天寶後期的政治腐敗,社會風氣奢侈,才能之士備受壓抑得不到重用,杜甫有切身的感受,因此他對鄭虔充滿同情,也流露憂憫的情緒。作為廣文博士鄭虔的生活,比韓愈《進學解》所寫的還不如。無怪乎後人往往以廣文稱教官,表示冷官的意思。

這種情況還與廣文館入學的士子有關。前麵已說過,弘文、崇文二館是最貴族化的學校,太學、國子學也是官品較高的官僚子弟才得入學,四門學的要求較低,有一部分是所謂庶人之子。據《唐摭言》卷一《廣文》條所載,貞元八年(792)進士登第的歐陽詹、李觀,是曾入廣文館學習的,而這兩個人,上代並沒有人做什麼大官,也可以說是庶人之子。而正因為如此,晚唐自大中以後,由廣文生而登進士第的,在等第上往往列於末等。《唐摭言》記載道:“大順二年(890),孔魯公在相位,思矯其弊(即按常例以廣文生為末等――琮),故特置吳從璧於蔣肱之上。明年,公得罪去職,及第者複循常而已。悲夫!”《唐摭言》的作者王定保之所以發此感慨,就是為貧寒的士子鳴不平,於此也可見出廣文館之所以受到歧視、輕視的原因。

《舊唐書》卷五《高宗紀》,鹹亨元年(674):“五月,丙戌,詔曰:‘諸州縣孔子廟堂及學館有破壞並先來未造者,遂使生徒無肄業之所,先師缺奠祭之儀,深非敬本。宜令所司速事營造。’”這是由朝廷下命令,將各地州縣的學館作一次普遍的調查,並加以修葺。州縣學內設有博士,以資教學。

唐代教育的發達,除了中央各學館有較完整的組織外,還表現在教育的普及上。有唐一代,除了州縣學以外,還有為數眾多的鄉學。

《唐大詔令集》卷七十三《親祀東郊德音》(開元二十六年正月),其中說:“宜令天下州縣,每一鄉之內,別各置學,仍擇師資,令其教授。”就是說,開元時期,即由朝廷下令,在州縣之下,每一鄉都設置學校,並由官府配備師資,教授生徒。至天寶三載(744),因令百姓讀《孝經》,又下製:“鄉學之中,倍增教授,郡縣官長,明申勸課。”(孫逖《天寶三載親祭九宮壇大赦天下製》,《全唐文》卷三一?)德宗貞元三年(787)正月,右補闕宇文炫曾上疏:“請京畿諸縣鄉村廢寺,並為鄉學。”(《唐會要》卷三十五《學校》)這些都可見唐朝廷君臣對鄉學的重視。

鄉學一般是官府辦的,在鄉學之外,似還有一種村學。這種村學,規模比鄉學要小,大抵隻有一個教書先生,教著一二十個村童,他的衣食之費則由村中支給。如《玄怪錄》卷三《齊饒州》一篇,說湖州參軍韋會,其妻因妊娠,住在娘家(妻父乃饒州刺史齊推)。不料妻卻被一個已死的梁朝陳將軍作祟而死。韋會赴調長安,又被黜歸家,去饒州百餘裏,途中遇妻之魂訴冤,妻魂說她尚有二十八年命籍,現在還不至於死。於是夫妻共謀計策,其妻說:“此村東數裏,有草堂中田先生者,領村童教授。”說這位田先生乃是奇人,可以相救。韋會便與仆人一起前去拜訪,到草堂前,有學徒說:“先生轉食未歸。”韋會隻好稍等。“良久,一人戴破帽,曳木屐而來,形狀醜穢之極。”韋會前謁,這位先生說:“某村翁,求食於牧豎……”這是一篇鬼怪傳奇小說,但這裏的細節描寫卻提供了唐代村學的真切材料。這是在江西饒州地區的一個村學,設在村東數裏,隻有一個老翁,教著十幾個村童。中午時教書先生要到村中人家“轉食”,他的生活費即出自於這些村童之家(所謂“求食於牧豎”)。先生戴破帽,曳木屐,“形狀醜穢之極”,確實是一個貧寒窮困的讀書人形象。

《太平廣記》卷二二三《竇易直》篇,有一段記述竇易直幼時在村學讀書的情況:“竇相易直,幼時名泌,家貧,就業村學,其教授叟有道術,而人不知。一日近暮,風雪暴至,學童悉歸家不得,而宿於漏屋之中,寒爭附火。唯竇公寢於榻,夜深方覺。”這裏寫村學,房子破敗,一有風雪,村童不得歸家,就爭著在屋中烤火避寒。所寫質樸而生動,唐代僻野地方的村學,清楚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至於村學中所教的,仍是儒家的經書,如《太平廣記》卷三五八《齊推女》篇所記田先生,“時老人方與村童授經”。又《太平廣記》卷三?九《蔣琛》記:“?人蔣琛,精熟二經,常教授於鄉裏。”不過根據村學的實際情況,這種經學的講授,內容大約是較為淺近的,或類似於啟蒙性質,與州縣學和中央諸學館所教的經書,在程度上當有很大不同。

最後,附帶談一下學校與文學的關係。由於國子學、太學、四門學中有修進士業者(廣文館則更是專門培養進士試的舉子),而進士科自中唐後又特別看重詩賦,因此中央的這幾個學館,除了學習經書外,還很重視詩歌的學習和創作。如《唐摭言》卷十《海敘不遇》記長沙人李濤,頗寫過一些佳句,如“水聲長在耳,山色不離門”,“落日長安道,秋槐滿地花”,在當時膾炙人口。李濤也就學於太學:“溫飛卿任太學博士,主秋試,濤與衛丹、張?等詩賦,皆榜於都堂”。溫庭筠本是詩人,他將李濤等的佳作帖於都堂,可以看出學校中以詩什爭勝競強的風氣。

現存唐人詩作,也有監試詩,我們姑舉喻鳧的一首以見一斑:

霎霎複淒淒,飄鬆又灑槐。氣?蛛網檻,聲疊蘚花階。古壁青燈動,深庭濕葉埋。徐垂舊鴛瓦,競曆小茅齋。冷與陰蟲間,清將玉漏諧。病身唯展轉,誰見此時懷。(《監試夜雨滴空階》,《全唐詩》卷五四三)

另外,劉得仁有《監試蓮花峰》(《全唐詩》卷五四五),薛能有《國學試風化下》(同上卷五五八),不具引。

至於鄉校村學,由於唐代詩歌的普遍發達,在這些地方小學,也往往能有名人的詩集。如皮日休兒童時在鄉校,就抄寫過杜牧的集子(《唐詩紀事》卷六十六《嚴惲》條引皮日休《傷嚴子重序》:“餘為童在鄉校時,簡上抄杜舍人牧之集,見有與進士嚴惲詩……”)。又如白居易《與元九書》,敘述元和十年(815)貶江西九江的沿途見聞,說:“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元稹為白居易的集子作序(《白氏長慶集序》),記述他在浙東做官時的所見(元稹曾任浙東觀察使、越州刺史,治所在今紹興),說:“予嚐於平水市中(自注:鏡湖傍草市名),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這兩處所記,固然見出元、白兩人詩歌在當時社會的流傳之廣,但也說明了鄉校村學對於詩歌的傳播起了重要的作用。我們今天討論唐代詩歌的繁榮,這一點也不能不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