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陸小鳳才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個使刀的人,能夠一刀刺入柳乘風的心髒,除非這個人是柳乘風很熟的朋友,柳乘風根本就完全沒有提防他。
柳乘風在這個小鎮上怎麼會有朋友?
陸小鳳的目光終於從這個刀口上,移到趙瞎子的臉上。
“你知不知道他是死在什麼地方的?”
“我當然知道。”趙瞎子回答,“那是條很陰暗的巷子,他死的時候已經過了三更,那時候巷子裏已經連一點燈光都看不見了。”
“第一個發現他屍體的人是誰?”
“就是你跟他說過話的那個小叫花。”
“他的屍體是在什麼地方被發現的?”
“那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
“天還沒有亮,那個小叫花怎麼會到那條巷子裏去?去幹什麼?”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屍體是誰運到這裏來的?”
“是我自己抱來的。”趙瞎子說,“柳大俠是個好人,出手又大方,而且一直都把我當作他的朋友。”
他又補充著說:“柳大俠到這裏來了雖然並沒有多久,卻已經交了不少好朋友。”
--隻有很熟的朋友,才能在他絕對料想不到的情況之下,將他迎麵一刀刺殺。
--這個好朋友是誰呢?
陸小鳳在心裏歎息著,又問趙瞎子:“你把他抱來的時候,刺殺他的凶刀是不是還在他的心口上?”
“你怎麼知道的?”趙瞎子顯得很驚訝,“你怎麼知道那把刀還在他的身上?”
“刀傷是在第六根和第七根肋骨之間,這兩根肋骨距離很近,一刀刺入,刀鋒就很難拔出來。”陸小鳳說,“凶手在柳乘風一時大意間刺殺了他,心裏一定又興奮又慌亂,而且也不能確定這位負當時盛名的劍客是不是已經真的死在他的刀下,倉猝間拔刀,第一次如果拔不出來,第二次再拔不出來,就不會再試第三次了。”
陸小鳳用一種非常冷靜的聲音說:“這麼樣一把刀,一定要像你這麼樣一個棺材鋪的老板,在很從容的情況下才能拔得出來的。”
趙瞎子歎了口氣:“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究竟是誰?可是我已經知道,你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事情是不是這樣子的?”
“是的。”
“是不是你把刀拔出來的?”
“是我。”趙瞎子說,“是我親手拔出來的。”
“刀呢?”
“刀?”趙瞎子好像忽然之間就把剛剛說的那些話全都忘記掉了,“什麼刀?”
陸小鳳笑了。
他當然很了解趙瞎子這種人,更懂得要用什麼方法來對付這種人。
對付這種人隻要一個字就夠了。
--錢。
一錠銀子塞進趙瞎子的手裏之後,陸小鳳再問他眨眼前剛剛才問過的那個問題,趙瞎子的回答就已經和剛才完全不同了。
“刀呢?”
“刀當然已經被我藏起來了。”
“藏在什麼地方?”
趙瞎子一張本來好像已經僵硬了的白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比較像是笑的表情:“我要藏一樣東西,當然是藏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
棺材下麵這個用暗紫色磚頭砌成的,像是祭台一樣的低台,居然還有幾塊磚頭是活動的。
把這幾塊活動的磚頭抽出來,裏麵就是一個天生的秘密藏物處了。別人既不知道這個磚台下有可以活動的磚頭,也不知道是哪幾塊磚頭,要把藏在裏麵的東西找出來,當然非常困難。
趙瞎子的手已經伸進台下的暗洞裏去了,當他的手縮回來的時候,無疑手上已經多了一把刀。陸小鳳實在很想看看這一把能夠將柳乘風迎麵刺殺的刀,是把什麼樣的刀?
可是趙瞎子的手卻一直沒有收回來,就好像洞裏有一條毒蛇忽然咬住了他的手。
他本來已經蒼白得完全沒有血色的臉,現在簡直好像已經變成慘碧色。
陸小鳳看看他,瞳孔漸漸收縮。
“刀呢?”
這一次趙瞎子的回答居然又變得和第一次的回答完全一樣了。
“刀?什麼刀?”
陸小鳳實在很想一巴掌打過去,再重重地踢上一腳。
但他卻想不到趙瞎子已經跪了下來,哀呼著道:“我發誓,我本來真的是把刀藏在這裏麵的,可是現在裏麵已經變成空的了,刀已經不見了。”
看到他這種樣子,陸小鳳的巴掌也打不下去,腳也踢不出去了。隻有沉住氣問:“你想想,除了你自己之外,還有誰知道你那柄刀藏在這裏麵?”
趙瞎子的頭本來已經碰在地上,聽到了這句話忽然間抬了起來,一雙瞎眼也好像有了光。
“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是知道這件事的,隻有他一個人不但知道,而且還親眼看到。”
陸小鳳一把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厲聲問:“這個人是誰?”
趙瞎子喘著氣說:“他姓……”
趙瞎子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他說的第三個字是個開口音,可是他雖然張開了口,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因為他的口剛張開,外麵就有二三十道光芒打了進來。
在這一瞬間,以陸小鳳的估計,這些寒光最少有二十三道,有三種顏色:一種青,一種紫,一種燦爛如銀。
這一次他錯了,因為其中還有一種暗器的光芒已經接近透明。透明的就是看不見。
從這間屋子三個窗戶外打進來的暗器,也不止二十三種,而是二十四種。
--因為其中一種是透明的。
這二十四種暗器,要打的並不是陸小鳳,而是趙瞎子。
幸好它們都沒有打中,甚至連那件看不見的暗器都沒有打中。
因為趙瞎子已經撞破了屋頂,飛出去了。
他自己當然不會飛出去。
他伏在地下,陸小鳳將他一把提起,還提著他的衣襟時,暗器就已射入,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陸小鳳已經把他用力摔出,把屋頂撞出了一個大洞,從洞中飛了出去。
然後陸小鳳也從寒光中穿出了窗戶。
在這一瞬間,他身法的變化和速度,幾乎已超過了人類體能的極限,也超過了他自己體能的極限。
一個人之所以能夠成功,就因為他往往能夠憑著一股超人的意誌力和求生力,超越他自己體能的極限。
一個在別人眼中認為隨時隨地都會死的人,之所以能夠不死,道理也是一樣的。
05
陸小鳳躥到院子裏的時候,趙瞎子也剛從屋頂上紛飛的瓦片中冒出了。
一堆木料後,又有一蓬寒光暴射而出,打的還是趙瞎子。
這個人無疑一定要殺趙瞎子滅口。
陸小鳳在空中,已順手抄起一塊木板,以左腳尖點右腳麵,身子再次借力彈起,手裏的木板也迎著那一蓬寒光拍了出去。一連串輕響過後,暗器已釘入木板中。趙瞎子的人已落在屋頂上,又從原來那個洞裏跌了下去。
隻聽見那堆木料後有人在低喝:“好一個陸小鳳,好輕功。”
“你是誰?”
陸小鳳喝問著,正想往那堆木料後撲過去,想不到對麵屋頂上已經有一道刀光,青虹般掠起,淩空一轉折,就激箭般向他刺了過來。
這一刀又快又險,一刀就要想把他刺殺於地下,所以這一刀完全沒有再留餘地。
陸小鳳並沒有退縮閃避,反而迎著刀光飛身撲上去。
刺客顯然吃了一驚,刀光一抖,想在半空中反削陸小鳳的咽喉,可是力量已經不夠了。
陸小鳳忽然伸出食、中二指,一下子就捏住了刀鋒,用力往前麵一送,一股真力由刀鋒傳至刀柄,刺客的虎口立刻被震裂。握刀的手剛鬆開,刀柄已撞在他的胸口上,“喀”的一聲,他的肋骨已經被撞斷了兩根。
這一招正是陸小鳳威震江湖、天下無雙的絕技。所有的變化隻不過是一刹那間的事。
除了陸小鳳之外,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在這間不容發的一瞬間捏住刀鋒。
這個刺客從半空中跌倒在地上的時候,喉嚨裏不由自主發出了仿佛野獸垂死時的歎息。
他的刀已經到了陸小鳳手裏,刀鋒已經到了他的咽喉要害上。
其實他的刀法和輕功無疑也是第一流的,所以陸小鳳也說:“想不到這地方也有你這樣的高手。”
陸小鳳問這個穿一身黑色緊身夜行衣,以黑巾蒙麵的刺客:“你是誰?是誰要你來的?你們為什麼要滅口殺趙瞎子?”
這個人吃驚地看著陸小鳳,驚惶的眼神中,瞳孔已收縮。
陸小鳳忽然發現他的瞳孔裏仿佛有人影一閃和劍光一閃。
他沒有看錯。
他的反應也夠快,所以他才沒有死在這一劍下。因為他已經擰身揮刀。
他的反應雖然這麼快,他的衣襟還是已經被寒氣森森的劍氣所劃破。
劍光閃動中,他看見了一個滿頭白發蒼蒼的紫衣老嫗,卻沒有看清她的臉。
因為在這一刹那間發生的事,根本不容許他觀察思索。
一劍刺下,陸小鳳反身揮刀,被撞斷肋骨的刺客已就地滾了出去。老嫗的劍光再一閃,陸小鳳再退,退到那堆木料前,本來似乎已經想好了反擊的方法,最少也已經留下了退路。
可是他既沒有反擊,也沒有再閃退。
他的臉色竟忽然變了,因為他忽然發現這個老嫗手裏用的劍,赫然竟是柳乘風的劍。
這時候,這柄劍的劍鋒幾乎已經刺入了他的心髒。
現在陸小鳳的情況,實在已經退到了無可再退的絕路。心髒無疑是人身上致命的要害,奇怪的是陸小鳳後來居然對別人說:“幸好她那一劍刺的是我的心髒,否則我就死定了。”
為什麼呢?
因為在那一瞬間,他的右手就在他的心髒附近,所以那時劍鋒雖然已經穿透了他胸口前的衣裳,再往前刺半分,陸小鳳就完了。
可惜就這一瞬間,這柄劍竟連半分都沒有法子再往前刺了,因為這柄劍的劍尖,忽然間一下子就被陸小鳳的兩根手指捏住。
後來也有人問過他:“我們都知道你的那兩根手指,就好像有神鬼的符咒附著一樣,甚至好像已經和你的心意可以完全相通,隻要你的心一動,對方的劍就會被你夾住,因為無論多麼快的劍,也不會有你的心動得那麼快。”
這一點江湖中沒有人能夠否認。
“可是那個時候你的手為什麼剛好就在你的心髒附近呢?你是不是已經算準了對方的那一劍一定會刺向你的心髒?”
陸小鳳隻是笑笑,不回答。
這種事根本無法回答。
在生死存亡間的那一刹那,有很多事都是無法解釋的。也許那是他經驗和智慧的結晶,也許那是一瞬間的靈感,也許那隻不過是運氣而已。
劍客的劍被人捏住,簡直就好像他的手腳已經被人綁住了一樣。對他心理的打擊甚至還更嚴重。
可是這個紫衣老嫗,無疑是第一流劍客中的超級高手。
她不但劍法快,反應更快,不但反應快,判斷更正確。所以陸小鳳一捏住她的劍,她就立刻把劍鬆手,她的人也立刻用一種非常驚人的速度掠了出去。
她當然是向上掠起的,她掠起的角度非常傾斜,為了避免對方的後手,這種角度無疑是最安全的一種。
可是她還不放心,她無疑是一個非常謹慎,非常愛惜自己生命的人。
所以她掠起之後,還淩空翻了一個身,改變了另外一個更安全的角度。
她穿的是一件緊身的百褶長裙,就像是一道重重的簾幕一樣。穿著這樣一條長裙,裙裏已經不必要穿長褲了。
可是在她淩空翻飛時,她的長腿也翻飛而起,就像是一重重波浪一樣翻飛而起。
陸小鳳一抬頭,就看到了她的腿。
那絕不是一雙老嫗的腿。
陸小鳳看見的這一雙腿,雪白修長結實,和她那滿頭白發,滿布皺紋的臉,絕對不像是屬於同一個人的。
陸小鳳是個眼力非常好的人,對女人的腳也特別有興趣,有研究。
他甚至可以看見這雙腿上肌肉的躍動。
這麼結實,這麼長,這麼美的腿,甚至連陸小鳳都很少有機會能夠看到。
這個紫衣老嫗手裏用的劍是柳乘風的劍,她那個同伴是一個很快的快刀手。
陸小鳳就算是個完全沒有思想的人,也可以想得到他們和柳乘風的死一定有很密切的關係。
這兩個人無疑一直都留在這個小鎮上,現在雖然全都來了,卻還是可以查得出來的。
要怎麼樣才能查得出來呢?
刀客的臉是被黑巾蒙住的,老嫗的臉無疑經過易容改扮。
現在陸小鳳唯一真正看到的,隻不過是那一雙腿。
那當然絕不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的腿,如果能找出這雙腿的主人是誰?那麼也就可以找出刺殺柳乘風的凶手是誰了。
這就是陸小鳳唯一的一條線索,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一件工作。
他能怎麼做呢?
難道他能把這個鎮上每個女人的裙子都掀起來,看一看她們的腿?
老實說,陸小鳳也並不是不想這麼樣做,隻可惜他實在做不出來。
他隻好再去找趙瞎子。
趙瞎子卻死也不肯再說一個字了,他已經被嚇得連褲襠都濕透了。
北京城絕不是一天造成的,要偵破這麼樣一件神秘離奇複雜的凶殺案,當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所以陸小鳳隻好暫時回去睡覺。
想不到他一回到他那間破爛的小屋裏,就看見有一條腿,從他的床底下伸了出來。
一條又髒又黑的細腿,腿上全是汙泥,根據陸小鳳最保守的估計,至少也有七八個月沒有洗過了。可是跟腿下麵長著的那隻腳一比,這條腿又顯得幹淨極了。
那隻腳,簡直就好像是用一大堆狗屎堆出來的。
陸小鳳苦笑著搖頭,端張椅子,在床對麵坐下。
床底下的人終於慢慢地爬了出來,一頭鳥窩似的亂發,蓋著個鳥蛋似的腦袋。
陸小鳳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小叫花。”
小叫花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腦袋幾乎撞上橫梁,看見陸小鳳才鬆了口氣。
“大少爺,這下子你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把我的魂都嚇掉了。”
陸小鳳立刻露出很抱歉的樣子:“我真嚇著了你?”
“當然是真的。”小叫花用手拍著胸口,“我差一點就被你活活嚇死。”
“那倒真是不好意思。”陸小鳳說,“我好像應該向你道個歉,賠個不是。”
“那倒也不必了。”小叫花做出非常寬宏大量的樣子,“你隻要在某一方麵給我一點小小的補償,我就決定原諒你。”
“一點點補償?”陸小鳳故意問,“什麼樣的補償?”
“譬如說,一點點金子,一點點好酒,一兩個好看的小姑娘。”小叫花眯著眼說,“你當然也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可以壓驚的。”
陸小鳳笑了。
他實在想忍住不笑的,卻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隻不過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已經一把揪住了小叫花的衣襟,就在他揪住小叫花的衣襟的時候,小叫花的人已經被他好像提一個小王八一樣地提了起來。
陸小鳳已經板起了臉。
“你半夜三更偷偷地摸到我的房間裏來,翻箱倒簍還不算,還要爬到我床底下去,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
“最可恨的是,你居然還說我嚇著了你,還要我賠償你。”
陸小鳳冷笑:“我看你倒應該好好賠償我才對,我一定很快就會想出一個好法子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