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的腳立刻就到了陸小鳳的手裏。
她是天足,沒有纏腳,她穿的是一雙皮膚一樣輕軟的軟緞繡鞋,如果被一個人緊緊握在手裏,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赤著腳的一樣。
於是她蒼白的臉又變成粉紅色的了,連呼吸都變得好像有點急促起來。
陸小鳳忽然覺得她沒有剛才那麼難看那麼討厭了,甚至已開始覺得她有一點嫵媚,有一點動人。
她的口氣卻還是凶巴巴的。
“你想幹什麼?”她問陸小鳳。
“我什麼都不想幹。”
“你為什麼要抓住我的腳?”
“因為你要踢我。”
“你放開。”
“我不能放開。”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被你一腳踢死。”
旁邊那個老掉牙的老太婆一直在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就好像在看戲一樣,陸小鳳本來以為她是個啞巴,想不到這時候她卻忽然笑眯眯問他:“你不能放開她的腳,難道你想就這麼樣把她的腳握在手裏,握一輩子?”
粉紅色的臉更紅了,心跳得更快,本來不好看的人愈來愈好看。
就在這時候,花木深處的小屋裏,忽有人說:“宮萍,你不要再跟陸公子胡鬧了,還是快請他進來吧!”
說話的聲音不但高貴優雅,而且溫柔甜蜜,說話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已可想而知。
陸小鳳的臉仿佛也有點紅了起來。
把一個大姑娘的腳緊緊地捉在手裏,不管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是個君子應該做出來的事。
那個沒有牙的老太婆卻偏偏又在這時候笑眯眯地對他說:“小夥子,如果我是你,我是絕不會鬆手的,我保證隻要你的手一鬆開,你的肚子馬上就會被人踢一腳。”
陸小鳳的手還是鬆開了。
對他來說,肚子上被人踢一腳並沒有什麼關係,就算踢上個七八腳也不會死,被一個又高貴又美又會喝酒的女人看不起,那才會死人。
老太婆看著他,笑眼旁的皺紋更深:“陸小鳳,你果然不是東西,現在連我這個已經老得快瞎了眼的老太婆都看出來了。”
宮萍非但沒有把她的腳踢到陸小鳳的肚子上去,而且仿佛連看都不敢去看他一眼,隻是低著頭往前走,替他帶路。
陸小鳳就在後麵跟著。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女人,一種女人走路的時候就好像一塊棺材板在移動一樣,另外一種女人走起路來腰肢扭動得就像是一朵在風中搖曳生姿的鮮花。
宮萍是屬於第二種的,可是她又偏偏要控製著自己,故意做出很死板的樣子來,決不讓自己腰肢以下的部分有一點擺動,絕不讓跟在她後麵走的人看見。
隻可惜一個人的體態是無論用什麼方法都掩飾不了的,無論任何人都沒有法子把一塊棺材板變成一朵花,也沒有任何人能讓一朵花變得像是一塊棺材板。
這使得跟在她身後的陸小鳳愉快極了,自從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小鎮後,他的心情從未如此愉快過。
可是等到他看見宮素素的時候,他的感覺卻比真的被人在肚子上踢了一腳還難受。
屋子裏沒有花也沒有燃香,卻帶著種深山中樹木剛剛被鋸開時那種特有的清馨芬芳。
一個穿著一件紫羅蘭長袍的女人,背對著門,站在一幅《秋狩行獵圖》前。
畫上畫的是一位王者,騎在一匹高大神駿的白馬上,弓在手,箭在壺,鷹在肩,扈從在馬後追隨呐喊,獵犬在馬旁跳躍吼叫。
晴空萬裏,天高氣爽,王者的意氣風發,流動在紙上。
看畫人的身子卻單薄如紙。
陸小鳳心裏在歎息。
他當然已經猜出畫上的王者是誰,看畫的人當然就是他一心想見的宮素素。
這兩個人,一個人在畫中,一個人在夢中。舊夢如煙,纏綿如昨,情仇糾結,愛恨交並,畫中人縱能忘懷,卻叫看畫的人怎生奈何?
陸小鳳忽然覺得自己實在不該在這種時候來打攪她的,卻又偏偏忍不住想要見她一麵。
這種感覺使得他恨不得重重地給自己兩個大耳光。
等到她轉過身來的時候,陸小鳳心裏隻有一種感覺了,覺得自己實在是隻不折不扣的傻鳥。
這位宮主絕不是他要來找的人。
她的頭發雖然依舊烏黑光亮,身材雖然依舊保持得很好,風姿也依舊還是那麼高貴優雅,可是年華早已逝去多時。
她的年紀已經足夠做陸小鳳的母親。
像這麼樣一個女人,無論誰都不會把她和一件凶殺案聯想到一起的。
陸小鳳卻糊裏糊塗地就闖到這裏來了,而且一定要見她,如果見不到好像就會死一樣。
現在陸小鳳卻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宮素素卻在看著他,帶著種非常高雅的微笑。
“陸公子,我們素昧平生,從無來往,你一定要見我,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
“沒有。”陸小鳳趕緊說,“連一點特別的事都沒有。”
“那麼你是為了什麼一定要見我?”
陸小鳳苦笑。
他心裏在問自己--你這隻傻鳥,你究竟想要來幹什麼?
他當然不能告訴別人,他是被“一個朋友”騙來的,更不能說他到這裏來是為了調查一件凶案的線索,有時候他甚至連謊話都不會說。
他隻能傻傻地站在那裏,看起來就像是個剛做錯事就被老師抓住的小孩。
宮素素的眼神中忽然充滿了同情和了解。
“我明白你的感覺,現在你心裏一定覺得很失望,因為你一定想不到我已經這麼老了。”她異常溫柔地笑了笑,“年紀大了的女人,就和走了味的酒一樣,陸公子都不會有興趣的。”
現在陸小鳳簡直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了,或者找個沒人的地方,用力把自己的腦袋去撞牆。
這時候金七兩如果也在附近,一定會被他用一根很長的繩子吊起來,活活吊死為止。
宮素素又帶著笑說:“隻不過陸公子的大名,我也是久仰的,你既然來了,我也想留你喝杯酒。”她說,“可是我也知道,這頓酒你一定會喝得很難受。”
她實在是個很了解男人的女人,而且非常溫柔,這樣的女人本來就不多,現在更愈來愈少。
陸小鳳忽然抬起頭看著她,很吃力地說:“我很想說幾句話,卻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出來。”
“你說。”
“不管你的年紀有多大,你都是我這一生中所見到的最溫柔最可愛的女人。”陸小鳳看著她,“這是實話,不知道你信不信。”
“我當然相信。”宮素素說。
她忽又嫣然一笑:“就算你說這些話隻不過為了要安慰我,我也寧可相信它是真的。”
陸小鳳也笑了,笑容又恢複了他那種獨特的愉快和明朗。
“我也希望宮主剛才說的是真話,是真的想留下我來喝杯酒。”
“如果是真的呢?”
“那麼我就希望宮主說的不是一杯酒了。”陸小鳳說,“能夠和宮主這樣的美人喝酒,我最少也要喝上個三五百杯。”
宮素素的笑靨上居然仿佛露出了一種少女的紅暈,連眼神都仿佛變得更明亮。
“難怪別人都說陸小鳳是個可愛的男人,連我這個老太婆看見都喜歡,何況那些小姑娘。”
喝酒無疑是件很愉快的事,所以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有人喝酒,而且不見得會比不喝酒的人少。
喝酒的人又可以分成兩種。
有種人一喝就醉,一醉就吐,滿嘴胡說八道,滿地亂爬,光著屁股滿屋子亂跑,甚至放火燒房子,什麼事都能做得出。
有種人卻不太容易醉,就算醉了別人也看不出,不管喝了多少,非但不吐不鬧不發酒瘋,而且麵不改色,有時候喝了一點酒之後,比不喝時還清醒得多,連反應都變得比平時快得多。
陸小鳳就是這種人。
他自己也不否認,剛到這裏來的時候,他的頭腦確實有點不太清楚。
--價值連城的波斯寶刀、撲朔迷離的凶殺案,再加上一位充滿了浪漫傳奇的被黜王妃,他腦袋裏就好像被一盆七葷八素的大雜燴塞得滿滿的,一直等到他一口氣灌下七八杯竹葉青之後,才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衝幹淨。
他的思想忽然間就變得清醒了起來,有些他剛才根本沒有注意到的事,忽然又在他腦中重現,而且忽然都變得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