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縣凶宅
李孝廉存其言:蠡縣有凶宅,一耆儒與數客宿其中。夜間窗外撥剌聲,耆儒叱曰:“邪不幹正,妖不勝德。餘講道學三十年,何畏於汝!”窗外似有女子語曰:“君講道學,聞之久矣。餘雖異類,亦頗涉儒書。《大學》扼要在誠意,誠意扼要在慎獨。君一言一動,必循古禮,果為修己計乎?抑猶存幾微近名者在乎?君作語錄,與諸儒辨,果為明道計乎?抑猶有幾微好勝者在乎?夫修己明道,天理也。近名好勝,則人欲之私也。私欲之不能克,所講何學乎?此事不以口舌爭,君捫心清夜,先自問其何如,則邪之敢幹與否,妖之能勝與否,已了然自知矣。何必以聲色相加乎?”耆儒汗下如雨,瑟縮不能對。徐聞窗外微哂曰:“君不敢答,猶能不欺其本心。姑讓君寢。”又撥剌一聲,掠屋簷而去。
某公古器
某公之卒也,所積古器,寡婦孤兒不知其值,乞其友估之。友故高其價,使久不售。俟其窘極,乃以賤價取之。越二載,此友亦卒。所積古器,寡婦孤兒亦不知其值,複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取之去。或曰:“天道好還,無往不複。效其智者罪宜減。”餘謂此快心之談,不可以立訓也。盜有罪矣,從而盜之,可曰罪減於盜乎?
許方屠驢
屠者許方,即前所記夜逢醉鬼者也。其屠驢先鑿地為塹,置板其上,穴板四角為四孔,陷驢足其中。有買肉者,隨所買多少,以壺注沸湯沃驢身,使毛脫肉熟,乃刳而取之。雲必如是始脆美。越一兩日,肉盡乃死。當未死時,箝其口不能作聲,目光怒突,炯炯如兩炬,慘不可視。而許恬然不介意。
後患病,遍身潰爛無完膚,形狀一如所屠之驢。宛轉茵褥,求死不得,哀號四五十日,乃絕。病中痛自悔責,囑其子誌學急改業。方死之後,誌學乃改而屠豕。餘幼時尚見之,今不聞其有子孫,意已殄絕久矣。
入冥者
邊隨園征君言:有入冥者,見一儒立廡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揖與寒溫畢,拱手對之笑曰:“先生平日持無鬼論,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諸鬼粲然。老儒猥縮而已。
守藏神
東光馬大還,嚐夏夜裸臥資勝寺藏經閣。覺有人曳其臂曰:“起起,勿褻佛經。”醒見一老人在旁,問:“汝為誰?”曰:“我守藏神也。”大還天性疏曠,亦不恐怖。時月明如晝,因呼坐對談,曰:“君何故守此藏?”曰:“天所命也。”問:“儒書汗牛充棟,不聞有神為之守,天其偏重佛經耶?”曰:“佛以神道設教,眾生或信或不信,故守之以神。儒以人道設教,凡人皆當敬守之,亦凡人皆知敬守之,故不煩神力。非偏重佛經也。”問:“然則天視三教如一乎?”曰:“儒以修己為體,以治人為用,道以靜為體,以柔為用。佛以定為體,以慈為用。其宗旨各別,不能一也。至教人為善,則無異。於物有濟,亦無異。其歸宿略同。天固不能不並存也。然儒為生民立命,而操其本於身。釋道皆自為之學,而以餘力及於物。故以明人道者為主,明神道者則輔之,亦不能專以釋道治天下。此其不一而一,一而不一者也。
蓋儒如五穀,一日不食則餓,數日則必死。釋道如藥餌,死生得失之關,喜怒哀樂之感,用以解釋冤愆、消除怫鬱,較儒家為最捷;其禍福因果之說,用以悚動下愚,亦較儒家為易入。特中病則止,不可專服常服,致偏勝為患耳。儒者或空談心性,與瞿曇、老聃混而為一;或排擊二氏,如禦寇仇,皆一隅之見也。”問:“黃冠瑙徒,恣為妖妄,不力攻之,不貽患於世道乎?”曰:“此論其本原耳。若其末流,豈特釋道貽患,儒之貽患豈少哉?即公醉而裸眠,恐亦未必周公、孔子之禮法也。”大還愧謝。因縱談至曉,乃別去。竟不知為何神。或曰,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