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聽之(三)
(52則)
孝狐
族侄竹汀言:文安有傭工古北口外者,久無音問。其父母值歲荒,亦就食口外,且覓子。亦久無音問。後乃有人見之泰山下。言昔至密雲東北,日已暮,風雲並作。遙見山穀有燈光,漫往投止。至則土屋數楹,圍以秫籬,有老嫗應門,問其裏貫,入以告。又遣問姓名年歲,並問:“曾有子出口否?子何名?年幾何歲?”具以實對。忽有女子整衣出,延入上坐,拜而侍立;促老嫗督婢治酒肴,意甚親昵。莫測其由,起而固詰。則失聲伏地曰:“兒不敢欺翁姑。兒狐女也,嚐與翁姑之子為夫婦。本出相悅,無相媚意。不虞其愛戀過度,竟以瘵亡。心恒愧悔,故誓不別適,依其墓以居。今無意與翁姑遇,幸勿他往,兒尚能養翁姑。”
初甚駭怖,既而見其意真切,相持涕泣,留共居,狐女奉事無不至,轉勝於有子。
如是六七年,狐女忽遣老嫗市一棺,且具鍤畚。怪問其故,欣然曰:“翁姑宜賀兒。兒奉事翁姑,自追念逝者,聊盡寸心耳。不期感動土神,聞於嶽帝。嶽帝憫之,許不待丹成,解形證果。今以遺蛻合窆,表同穴意也。”引至側室,果一黑狐臥榻上,毛光如漆;舉之輕如葉,扣之乃作金石聲。信其真仙矣。葬事畢,又啟曰:“今隸碧霞元君為女官,當往泰山。請共往。”故相偕至此,僦屋與土人雜居。狐女惟不使人見形,其供養仍如初也。後不知其所終。
此與前所記狐女略相近,然彼有所為而為,故僅得逭誅;此無所為而為,故竟能成道。天上無不忠不孝之神仙,斯言諒哉。
夜宿城隍廟廊者
竹汀又言:有夜宿城隍廟廊者,聞殿中鬼語曰:“奉牒拘某婦。某婦戀其病姑,不肯死,念念固結,神不離舍,不能攝取,奈何?”城隍曰:“愚忠愚孝,多不計成敗。與命數爭,徒自苦者,固不少;精誠之至,鬼神所不能奪者,挽回一二,間亦有之。與強魂捍拒,其事迥殊,此宜申嶽帝取進止,毋遽以厲鬼往也。”
語訖,遂寂。後不知究竟能攝否。然足知人定勝天,確有是理矣。
顧郎中德懋
顧郎中德懋,世所稱判冥者也。嚐自言平反一獄,頗自喜。其姓名不敢泄,其事則有姑出其婦者,以小姑之讒,非其罪也。姑姓卞,倉卒度無挽回理;而母家親黨無一人,遂披緇尼庵,待姑意轉。其夫憐之,時往視婦,亦不能無情。庵旁有廢園,每約以夜伏破屋,而自逾牆缺私就之。來往歲餘,為其師所覺。師持戒嚴,以為汙佛地,斥其夫勿來,來且逐婦。夫遂絕跡。
婦竟鬱鬱死。
冥官謂既入空門,宜遵佛法,乃耽淫犯戒,當從僧律科斷,議付泥犁。
顧駁之曰:“尼犯淫戒,固有明刑。然必初念皈依,中違誓願,科以僧律,百喙無詞。此婦則無罪仳離,冀收覆水,恩非斷絕,誌且堅貞。徒以孤苦無歸,托身荒刹。其為尼也,但可謂之毀容,未可謂之奉法;其在庵也,但可謂之借榻,不可謂之安禪。若據其浮蹤,執為惡業,則瑤光奪婿,更以何罪相加?至其感念故夫,逾牆幽會,跡似‘贈以芍藥’,事均‘采彼蘼蕪’。人本同衾,理殊失節。陽律於未婚私媾,僅擬杖刑,猶容納贖。茲之違禮,恐視彼為輕。況已抑鬱捐生,縱有微愆,足以蔽罪。自應寬其薄罰,徑付轉輪。準理酌情,似乎兩協。”事上,冥王竟從其議。此語真妄,天可證驗。
然據其所議,固持平之論矣。又顧臨歿,自雲以多泄陰事,謫為社會。姑存其說,亦足為輕談溫室者箴也。
烏蘇台軍李印
庫爾喀喇烏蘇(庫爾喀喇,譯言黑;烏蘇,譯言水也)台軍李印,嚐隨都司劉德行山中。見懸崖老鬆貫一矢,莫測其由。
晚宿郵舍,印乃言昔過是地,遙見一騎飛馳來,疑為瑪哈沁,伏深草伺之。漸近,則一物似人非人,據馬上,馬乃野馬也。知為怪,發一矢,中之。嗡然如鍾聲,化黑煙去;野馬亦驚逸。今此矢在樹,知為木妖也。問:“頃見之何不言?”曰:“謝時彼原未見我。彼既有靈,恐聞之或報複,故寧默也。”其機警多類此。
一日,塔爾巴哈台押逋寇滿答爾至,命印接解。以鐵杻貫手,以鐵鏈從馬腹橫鎖其足。時已病,奄奄僅一息。與之食,亦不甚咽;在馬上每欲倒擲下,賴縶足得不墮。但慮其死,不慮其逃也。至戈壁,兩馬相並,又作欲墮狀。印舉手引之。突挺然而起,以杻擊印仆馬下,即旋轡馳入戈壁去,戈壁東北連科布多(北路定邊副將軍所屬)綿亙數百裏,古無人跡,竟莫能追。始知其病者偽也。參將嶽濟,坐是獲重譴;印亦長枷。既而伊犁複捕得滿答爾。蓋額魯特來降者,賞齎最厚。滿答爾貪餌而出,因就擒。訊其何以敢再至。則曰:“我罪至重,諒必不料我來;我隨眾而來,亦必不疑其中有我。”其所計良是,而不虞識其頂上箭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