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魂術
同年龔肖夫言:有人四十餘無子,婦悍妒,萬無納妾理,恒鬱鬱不適。偶至道觀,有道士招之曰:“君氣色凝滯,似有重憂,道家以濟物為念,盍言其實,或一效鉛刀之用乎!”異其言,具以告。道士曰:“固聞之,姑問君耳。君為製鬼卒衣裝十許具,當有以報命。如不能製,即借諸伶官亦可也。”心益怪之,然度其誑取無所用,當必有故,姑試其所為。是夕,婦夢魘,呼不醒,且呻吟號叫聲甚慘。次日,兩股皆青黯。問之,秘不言,籲嗟而已。三日後複然。自是每三日後皆複然。半月後,忽遣奴喚媒媼,雲將買妾。人皆弗信;其夫亦慮後患,殊持疑。既而婦昏瞀累日,醒而促買妾愈急,布金於案,與僮仆約:三日不得必重抶,得而不佳亦重抶。觀其狀,似非詭語。覓二女以應,並留之。是夕,即整飾衾枕,促其夫入房。舉家駭愕,莫喻其意;夫亦惘惘如夢境。
後複見道士,始知其有術能攝魂:夜使觀中道眾為鬼裝,而道士星冠羽衣坐堂上,焚符攝婦魂,言其祖宗翁姑,以斬祀不孝,具牒訴冥府,用桃杖決一百;遣歸,克期令納妾。婦初以為噩夢,尚未肯。俄三日一攝,如征比然。其昏瞀累日,則倒懸其魂,灌鼻以醋,約三日不得好女子,即付泥犁也。攝魂小術,本非正法。然法無邪正,惟人所用,如同一戈矛,用以殺掠則劫盜,用以征討則王師耳。術無大小,亦惟人所用,如不龜手之藥,可以洴澼洸,亦可以大敗越師耳。道士所謂善用其術歟!至嚚頑悍婦,情理不能喻,法令不能禁,而道士能以術製之。堯牽一羊,舜從而鞭,羊不行,一牧豎驅之則群行。物各有所製,藥各有所畏。神道設教,以馴天下之強梗,聖人之意深矣。講學家烏乎識之?
有太學生資巨萬者
褚鶴汀言:有太學生,資巨萬。妻生一子死。再娶,豐於色,太學惑之,托言家政無佐理,迎其母至。母又攜二妹來。不一載,其一兄二弟亦挈家來。久而僮仆婢媼皆妻黨,太學父子反煢煢若寄食。又久而管鑰簿籍、錢粟出入,皆不與聞;殘杯冷炙,反遭厭薄矣。稍不能堪,欲還奪所侵權,則妻兄弟哄於外,妻母妹等詬於內。嚐為眾聽聚毆,至落須敗麵,呼救無應者。其子狂奔至,一摑仆地,惟叩額乞緩死而已。恚不自勝,詣後圃將自經。忽一老人止之曰:“君勿爾,君家之事,神人共憤久矣。我居君家久,不平尤甚。君但焚牒土神祠,雲乞遣後圃狐驅逐,神必許君。”如其言。
是夕,果屋瓦亂鳴,窗扉震撼,妻黨皆為磚石所擊,破額流血。俄而妻黨婦女並為狐媚,雖其母不免。晝則發狂裸走,醜詞褻狀,無所不至;夜則每室坌集數十狐,更番嬲戲,不勝其創,哀乞聲相聞。廚中肴饌,俱攝置太學父子前;妻黨所食,皆雜以穢物。知不可住,皆竄歸。太學乃稍稍招集舊仆,複理家政,始可以自存。妻黨覬覦未息,恒來探視,入門輒被擊。或私有所攜,歸家則囊已空矣。其妻或私饋亦然。由是遂絕跡。然核計資產,損耗已甚,微狐力,則太學父子餓殍矣。
此至親密友所不能代謀,此狐百計代謀之,豈狐之果勝人哉?人於世故深,故遠嫌畏怨,趨易避難,坐視而不救;狐則未諳世故,故不巧博忠厚長者名,義所當為,奮然而起也。雖狐也,為之執鞭,所欣慕焉。
一瞽者
瞽者劉君瑞言:一瞽者年三十餘,恒往來衛河旁,遇泊舟者,必問:“此有殷桐乎?”又必申之曰:“夏殷之殷,梧桐之桐也。”有與之同宿者,其夢中囈語,亦惟此二字。問其姓名,則旬日必一變,亦無深詰之者。如是十餘年,人多識之,或逢其欲問,輒呼曰:“此無殷桐,別覓可也。”
一日,糧艘泊河幹,瞽者問如初。一人挺身上岸曰:“是爾耶,殷桐在此,爾何能為?”瞽者狂吼如虓虎,撲搶其頸,口齧其鼻,血淋漓滿地。眾前拆解,牢不可開,竟共墮河中,隨流而沒。後得屍於天妃宮前(海口不受屍,凡河中求屍不得,至天妃宮前必浮出),桐捶其左脅骨盡斷,終不釋手;十指摳桐肩背,深入寸餘;兩顴兩頰,齧肉幾盡。迄不知其何仇,疑必父母之冤也。
夫以無目之人,偵有目之人,其不得決也;以僝弱之人,搏強橫之人,其不敵亦決也。此較伍胥之仇楚,其報更難矣。乃十餘年堅意不回,竟卒得而食其肉,豈非精誠之至,天地亦不能違乎!宋高宗之歌舞湖山,究未可以勢弱解也。
仙人神語
王昆霞作《雁宕遊記》一卷,朱導江為餘書掛幅,摘其中一條雲:四月十七日,晚出小石門,至北磵,耽玩忘返,坐樹下待月上。倦欲微眠,山風吹衣,栗然忽醒。微聞人語曰:“夜氣澄清,尤為幽絕,勝罨畫圖中看金碧山水。”以為同遊者夜至也。俄又歎曰:“古琴銘雲:‘山虛水深,萬籟蕭蕭。古無人蹤,惟石嶕嶢。’真妙寫難狀之景。嚐乞洪穀子畫此意,意不能下筆。”竊訝斯是何人,乃見荊誥?起坐聽之。又曰:“頃東坡為畫竹半壁,分柯布葉,如春雲出岫,疏疏密密,意態自然,無杈椏怒張之狀。”又一人曰:“近見其西天目詩,如空江秋淨,煙水渺然,老鶴長唳,清飆遠引,亦消盡縱橫之氣。緣才子之筆,務殫心巧,飛仙之筆,妙出天然,境界故不同耳。”知為仙人,立起仰視。忽撲簌一聲,山花亂落,有二鳥衝雲去,其詩有“躡屐頗笑謝康樂,化鶴親見徐佐卿”句,即記此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