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夢婦來曰:“訟若得直,則伽藍為失糾舉,山神社公為失約束,於陰律皆獲譴,故城隍躊躇未能理。君盍再具牒,稱將詣江西訴於正乙真人,則城隍必有處置矣。”如所言,具牒投之。數日,又夢婦來曰:“昨城隍召我,諭曰:‘此鬼原居此室中,是汝侵彼,非彼攝汝也。男女共居一室,其仆隸往來,形跡嫌疑,或所不免。汝訴亦不為無因。今為汝重笞其仆隸,已足謝汝。何必堅執奸汙,自博不貞之名乎?從來有事不如化無事,大事不如化小事。汝速令汝夫移柩去,則此案結矣。’再四思之,凡事可已則已,何必定與神道爭,反激意外之患。君即移我去可也。”問:“城隍既不肯理,何欲訴天師,即作是調停?”曰:“天師雖不治幽冥,然遇有控訴,可以奏章於上帝,諸神弗能阻也。城隍亦恐激意外患,故委曲消弭,使兩造均可以已耳。”語訖,鄭重而去。其夫移柩於他所,遂不複夢。
此鬼苟能自救,即無多求,亦可雲解事矣。然城隍既為明神,所司何事,毋乃聰明而不正直乎?且養癰不治,終有釀成大獄時;並所謂聰明者,毋乃亦通蔽各半乎?
濟南朱子青友狐
田白岩言:濟南朱子青與一狐友,但聞聲而不見形。亦時預文酒之會,詞辯縱橫,莫能屈也。一日,有請見其形者。狐曰:欲見吾真形耶?真形安可使君見;欲見吾幻形耶?是形既幻,與不見同,又何必見。眾固請之,狐曰:“君等意中,覺吾形何似?”一人曰:“當龐眉皓首。”應聲即現一老人形。又一人曰:“當仙風道骨。”應聲既現一道士形。又一人曰:“當星冠羽衣。”應聲即現一仙官形。又一人曰:“當貌如童顏。”應聲即現一嬰兒形。又一人戲曰:“莊子言,姑射神人,綽約若處子。君亦當如是。”即應聲現一美人形。又一人曰:“應聲而變,是皆幻耳。究欲一睹真形。”狐曰:“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獨示真形乎?”大笑而去。
子青曰:“此狐嚐稱七百歲,蓋閱曆深矣。”
講學家例言無鬼
舅氏實齋安公曰:“講學家例言無鬼。鬼吾未見,鬼語則吾親聞之。雍正壬子鄉試,返宿白溝河。屋三楹,餘住西間。先一南士住東間。交相問訊,因沽酒夜談。南士稱:‘與一友為總角交,其家酷貧,亦時周以錢粟。後北上公車,適餘在某巨公家司筆墨,憫其飄泊,邀與同居,遂漸為主人所賞識。乃摭餘家事,潛造蠻語,擠餘出而據餘館。今將托缽山東。天下豈有此無良人耶!’方相與太息,忽窗外嗚嗚有泣聲,良久語曰:‘爾尚責人無良耶!爾家本有婦,見我在門前買花粉,詭言未娶,誑我父母,贅爾於家。爾無良否耶?我父母患疫先後歿,別無親屬,爾據其宅,收其資,而棺衾祭葬俱草草,與死一奴婢同。爾無良否耶?爾婦附糧艘尋至,入門與爾相詬厲,即欲逐我;既而知原是我家,爾衣食於我,乃暫容留。爾巧說百端,降我為妾。我苟求寧靜,忍淚曲從。爾無良否耶?既據我宅,索我供給,又虐使我,呼我小名,動使伏地受杖。爾反代彼撳我項背,按我手足,叱我勿轉側。爾無良否耶?越年餘,我財產衣飾剝削並盡,乃鬻我於西商。來相我時,我不肯出,又痛捶我,致我途窮自盡。爾無良否耶?我歿後,不與一柳棺,不與一紙錢,複褫我敝衣,僅存一褲,裹以蘆席,葬叢塚。爾無良否耶?吾訴於神明,今來取爾,爾尚責人無良耶?’其聲哀厲,僮仆並聞。南士驚怖瑟縮,莫措一詞,遽噭然仆地。餘慮或牽涉,未曉即行。不知其後如何,諒無生理矣。因果分明,了然有據。但不知講學家見之,又作何遁詞耳。”
他人記餘家二事
張浮槎《秋坪新語》載餘家二事,其一記先兄晴湖家東樓鬼(此樓在兄宅之西,以先世未析產時,樓在宅之東,故沿其舊名),其事不虛,但委曲未詳耳。此樓建於明萬曆乙卯,距今百八十四年矣。樓上樓下,凡縊死七人,故無敢居者,是夕不得已開之,遂有是變。殆形家所謂凶方歟?然其側一小樓,居者子孫蕃衍,究莫明其故也。
其一記餘子汝佶臨歿事,亦十得六七;惟作西商語索逋事,則野鬼假托以求食。後窮詰其姓名、居址、年月與見聞此事之人,乃詞窮而去。汝傳與債家涉訟時,刑部曾細核其積逋數目,具有案牘,亦無此條。蓋張氏紀氏為世姻,婦女遞相述說,不能無纖毫增減也。
嗟乎!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魯史且然,況稗官。他人記吾家之事,其異同吾知之,他人不能知也。然則吾記他人家之事,據其所聞,輒為敘述,或虛或實或漏,他人得而知之,吾亦不得知也。劉後村詩曰:“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匪今斯今,振古如茲矣。惟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勸懲之旨,不顛倒是非如《碧雲騢》,不懷挾恩怨如《周秦行記》,不描摹才子佳人如《會真記》,不繪畫橫陳如《秘辛》,冀不見擯於君子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