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2 / 3)

一待媳婦兒轉身離去,他振奮的心立刻回到現實中。白日裏懲罰李三慢的快意早已散在了後院裏,此刻卻是另一番愁緒。連李三慢這樣的人都敢跳出來撒野,這下河院的前程真就暗淡到人盡可辱了?

沒等煤拉完,下河院的活又來了。冬日成圈的羊和牛全從山上趕了來,喂草就是件大事。院裏的下人本來就少,偏讓東家莊地又打發了兩個,人手一下吃緊。

想想下人,東家莊地忍著的火複又竄到頭上。下河院的下人,在老管家和福手上,真是沒得說,懂規懂矩不說,幹活那個勁,恨不得把自個的力氣全淌到院裏。一到六根手上,這下人,一天天沒了樣。就說趕走的這兩個,一個夜裏到廚房偷肉,說是偷肉,卻抱住奶媽不放,看見奶媽身上的血口子,東家莊地就覺臉皮讓喂肥的狼抓了,那口子到了心上,爛的就不隻一個洞。氣歸氣,家醜又不能揚到溝裏去,咽了氣打發了事。另一個,躺在暖烘烘的草垛上睡覺。本該熱火的草院子讓莊地聞到了冷清,進去就看見這隻懶豬。想想收留他時也這樣睡在南山坡的暖陽裏,一股子失望便從腳底升起。這頭懶豬還爭辯說是鍘草的黃五病了,動不成,但草院裏那麼多的活,獨獨他就看不見,遂給了一把麻錢打發走人。

下河院不讓溝裏人進院幫活的規矩在這個冬天裏讓東家莊地把自個變成了驢子,剛從磨道裏下來就得到碾道裏。鍘草的黃五確是病了,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別的人,鍘草不同別的,不是誰也能操住鍘刀,稍不留神一鍘刀下去,喂草的人雙手就沒了。沒辦法,隻有他親自來。燈芯看見公公脫了棉襖,滿頭大汗鍘草的樣子像是跟誰賭氣。公公的作為在這個冬天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豐富著她的思維,讓她頓悟要撐起下河院絕不是件簡單容易的事。遂默默拿了釵,往草棚裏釵草。

夜黑更有夜黑的事兒。

下河院管家有管家的帳,東家有東家的帳。大到牛羊布匹,小到針頭線惱,凡是溝裏人用了的,東家莊地都要記到帳上。這絕非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憑得不隻是耐心,還有對整條溝每一戶人家的把握。越是小帳,你越要跟人家交待清,免得人家說你偌大個下河院,竟打三分兩分的主意。溝裏確有那麼一些小人,眼睛專盯著這三分兩分的事。鬧不好,下河院幾輩子的聲名就要壞到這三分兩分上。因此莊地做起來,就格外的用心。

這天他推說眼睛疼,差人喚了燈芯記帳,自個卻抱了煙壺端坐。油燈勾出兩個人的輪廓,算盤聲和著水煙壺的咕嘟兒聲一直響到深夜。中間奶媽怕一盞燈不夠用,又添了盞,沒等奶媽出門莊地撲地就吹滅了。

奶媽心裏嘀咕,不就一盞燈麼。

燈芯卻硬是留心到了這個細節。

忙至後半夜,兒媳燈芯回屋後,東家莊地忙不迭地從椅上奔過來,翻開帳本,仔細地查看起來。一張枯臉因激動瞬間溢出難見的喜悅,慢慢便興奮得不能自己。帳記得工整,一筆筆的,清晰而一目了然,特別是他有意弄錯的幾筆,竟也給不露痕跡地改了過來。

東家莊地震在了那兒。

搖擺的燈光下,一臉愕然的東家莊地手抱煙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離下河院五裏遠處,油坊卻是另番景致。

自開榨後,下河院的油坊終日徹響著碾子的隆隆聲,白雪覆蓋的溝穀上空,一股子清冽冽的油香日夜飄蕩。

新蓋的廊房裏,管家六根過著神仙般的日子。這廊房是春後蓋的,也就是娶燈芯前不久,四大間,卻花了足足有六間的銀兩。當時,東家莊地忙著應對四處上門提親的人,油房的事一應兒交他手上。管家六根那陣兒鬧得慌,心堵,不隻是東家莊地要娶兒媳婦,是他跟油坊馬巴佬的關係出了點岔。這岔出得也日怪,開春某一天,馬巴佬忽然跟他提起了前年一檔子事,油的事。馬巴佬的意思很明顯,那十幾桶油不清楚,主要是下路不清楚,油賣了錢呢?狗日的馬巴佬,他倒記得清楚,前年的事,他竟還記著。六根當時說,過去這久了,我也給忘了,還提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做甚?馬巴佬說,不對,管家這話不對,啥叫個陳穀子爛芝麻,事兒就是事兒,擱多久也是個事兒,該說清還得說清。這事能說清,說清我這管家還有啥當頭?六根心裏氣惱著,嘴上仍舊支支吾吾,沒想馬巴佬重騰騰丟過來一句,要是說不清,我找東家說去!

挨天刀的馬巴佬,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這麼要挾他!六根壓住火,息事寧人地說,算了,馬巴佬,不就幾桶油麼,你要是缺油吃,今年給你補上,瞅瞅今年這菜子,滿地綠的,怕是到時你一家大小天天喝都來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