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災整整持續了三年。大旱和虐疾像橫掃一切的狂風,不僅糧食連年絕收,連草根樹皮都像金子般讓人掘盡。溝裏人再也無心思操持播種的事兒了,種籽沒了,牲口沒了,曠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曬絕了人們的一切希望,隻能將目光寄托在下河院身上。野草野菜還未來得及掙出地皮就讓人們爭搶著挖去下鍋,煮熟當飯吃。三年裏南北二山的地皮讓溝裏人揭破了三層皮,草根都讓掘盡了。當年老管家和福栽下的楊樹未及吐綠樹皮就讓揭光了,沙河邊上所有帶綠氣的植物全成了救命的稻草。人人臉上泛著綠光,身子骨更是成了一把青皮,走在村巷裏,一撞一張綠瑩瑩的臉,那情景,真就跟撞見鬼一樣。
更可怕的是從涼州城方向湧來的饑民,涼州那邊更是大旱,饑民一撥兒一撥兒往溝裏湧,來了就不走,也走不動了,死活都得在溝裏,便齊齊地駐紮下來,等著吃下河院的舍飯。
舍飯是大災第二年開始放的,當時湧進溝裏的饑民還不是太多,有天早起,少奶奶燈芯看見山窪裏有餓死的人,老鴉圍著死屍,正一口一口地啄,那景兒,真是不敢看。回來便跟公公商量,要不放些日子舍飯?公公莊地憂心忡忡,對兒媳的話像是未聽見。少奶奶燈芯誤以為公公同意了,便叫上草繩男人幾個,在後院門口支了架鍋,放起了舍飯。沒想飯還沒倒到鍋裏,公公攆來了,死活不同意。燈芯急得跟公公吵,你就忍心看著他們餓死,都是條命,這白骨滿野的你眼裏看著舒服?氣得公公提了拐棍要打她,沒打著,公公聲淚俱下說,你當我心狠,我的心是比石頭硬,你放,你放,就怕你放不過三天,這溝裏就反了!
果然,剛剛放了三天,溝外逃荒者便聞聲而來,一時,菜子溝像是湧進千軍萬馬,黑壓壓的將一溝兩窪圍個嚴實。少奶奶燈芯這才知道,公公的擔憂無不道理,這多的人,就算下河院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過來。
可不放又咋辦?總不能真的見死不救?夜裏一睡下,燈芯腦子裏全是那些餓得皮包骨頭的人,白日裏她還親眼望見過,一對夫婦將正在吃奶的孩子丟進了沙河,說是早些讓龍王收了去吧,免得跟著他們受這活罪。沙河早就幹了,就算龍王想收也收不了,她正要跑去抱那孩子,一群老鴉飛來,搶她頭裏啄去了孩子的眼睛。少奶奶燈芯最後終於一咬牙,放,救下一個算一個,救下兩個算一雙!
三年年頭,天象不見絲毫好轉,院裏糧食卻頻頻告急,饑民還在源源不斷往溝裏湧,這可怕的景兒,大大超出少奶奶燈芯預想。
下河院遭遇了空前的危機!
天色薄明,少奶奶燈芯走出後院,四下一望,天啊,草院子四周密密匝匝碼滿人,躺的,坐的,臥的,爬的,全都一副表情。那表情是讓饑餓賦予的,眼是綠的,發著幽兒幽兒的綠光,看見燈芯,全都撲閃著,像看見一塊肉,可那撲閃又分明又是有氣無力的,缺乏必要的生動。再往遠看,溝穀裏斜三橫五躺滿屍骨,災荒已使死人變得極為平常,遠路來的饑民還未來及爭一口下河院的舍飯便匍然倒地再也醒不過來了,更有些是一路饑腸而來,冷不丁搶了舍飯,拚命吞下去,結果給撐死了。死人的原因已毫不重要,死得越多反而越讓人慶幸,可以少掉一些爭搶吃食的人。麻木已到了空前的地步,目光滯呆的外鄉人連挪動一下死人的興趣都沒,有些爬不動的索性把頭砸在死人懷裏,餓急了便啃幾口。
溝裏充斥著揮散不去的血腥,肥腫的烏鴉睜著一雙雙血紅的眼,整日盤旋在下河院上空,死人讓它們的生活充滿生機,血紅的嘴唇隨時可以啄向任何一個瞅準的目標。有些甚至公然蹲在活人身上啄食吃,足足有半隻羊大的身子簡直就是一座座黑山,氣息奄奄的饑民根本奈何不得。
二拐子走出來,手裏提根木棍,木棍是他專門對付外鄉人的武器。大饑饉使所有人的思想都簡單起來,再也不肯爭搶甚麼了,一門心思隻為個活字。二拐子跟溝裏人保持了高度一致,發誓要將外鄉人趕出去。下河院有限的糧食能不能救下溝裏人的命都很難說,再要這麼任外鄉人爭吃下去,弄不好誰都會沒命。
外鄉人確也讓二拐子打怕了,打急了,一見他提棒出來,全都把頭縮進了襠裏,他們已沒了力氣跑,跑啥呀,跑的越遠死的越快,索性不跑了,就讓他打,打死倒也不受這份罪了。
二拐子剛要掄棒,看見燈芯打院裏出來,收起棒說,得想法兒攆走呀,你看看這人,多得跟蝗蟲一樣,你能救過來?燈芯瞥了眼二拐子,沒說話,隻是歎了口很深的氣,轉身進了院。燈芯一走,二拐子便掄起棒,衝草園子裏躺著的外鄉人發狠。
外鄉人發出的喊叫跟貓一樣無力。
後院裏,土塊壘起的三尺寬的灶台上架著三口大鍋,鳳香跟奶媽仁順嫂正指揮著溝裏女人做舍飯。舍飯越來越稀,誰也舍不得多放一把糧食了,清蕩蕩的舍飯能照見人的影子。就這,三鍋也得耗掉不少糧食。餓得睡不著覺的溝裏人從自家出來,胳膊底下夾個碗,衝下河院走來。二拐子的威力在三年饑荒中得到空前發揮,他決意趕走外鄉人的行動贏得了溝裏人一致讚同。溝裏人在吃舍飯這點上表現出驚人的自覺,全都按二拐子的指令排好隊,一人一碗,舀了端一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