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他突地對這白袍書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舉的黑鐵拐杖,便緩緩地落了下來,“當”的一聲,落到地上。
那白袍文士倏然睜開眼來,見到管寧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臉上,雙眉微皺,怒道:“你看我做什麼,還不快些動手?”
管寧微喟一聲,道:“生命雖非人世之間最最貴重之物,但閣下又何苦將自己大好的生命,看得如此輕賤?”
那白袍書生神色微微一動,歎道:“我活已覺無味,但求一死了之--”他雙眉突又一皺,竟又怒聲說道:“你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了,此刻竟又說出這種話來,難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為我做主嗎?”
管寧心中突地一動,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說的話,他此刻竟還記得,想必他神智雖亂,卻還未至不可救藥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無名之輩,認得他的人,必定也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許往事,假以時日,也許能將他的記憶恢複,亦未可知。”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在這一瞬之間,他便已立下幫助此人之心。一個生具至性之人,往往會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卻自身的痛苦。管寧此念既生,便道:“小可雖是凡庸之人,卻也能了解閣下的心境,閣下如能相信於我,一年之內,小可必定幫助閣下,憶起以往之事!”
白袍書生神色又為之一動,俯首凝思半晌,抬頭說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管寧胸脯一挺,朗聲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焉能有欺騙閣下之理?閣下若不相信,我也無法,隻是要我動手殺死閣下,我卻是萬萬無法做出的。”
右手一彈,將手中的黑鐵拐杖,遠遠拋出亭外,身形一轉,走到囊兒的屍身之前,再也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
白袍書生又緩緩垂下頭去,目光呆滯地停留在地麵上,似乎在考慮什麼,一時之間全身竟動都不動。
管寧俯身將囊兒的屍身抱了起來,眼見這半日之前還活活潑潑的充滿生氣的稚齡童子,此刻卻已變成僵硬而冰冷的屍身,心中不禁悲憤交集,感慨萬千。愕了半晌,轉身走出亭外,沿著石級,緩緩走了下去。
庭院之中,幽暗淒清,抬首一望,星群更稀,月已西沉。
他沉重地歎息了一聲,走到林蔭之中,將囊兒的屍身放了下來,折了段樹枝,卷起衣袖,想掘個土坑,先將屍身草草掩埋起來。
泥土雖不甚緊,但那樹枝卻更柔脆,掘未多久,樹枝便“啪”地斷了,他便解下腰間的劍鞘,又繼續掘了起來。
哪知身後突地冷哼一聲,那白袍書生竟又走到他的身後,冷冷說道:“你這樣豈不太費事了些?”
一把搶過管寧手中的劍鞘,輕描淡寫地在地上一挑,一大片泥土便應手而起。
管寧暗歎一聲,忖道:“此人的武功,確是深不可測,卻不知又是何人,能將他擊成重傷--那數十具屍身,傷勢竟都相同,能將這些人在一段極短的時間裏,都一一擊斃,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這些人在一夜之中,不約而同地到此間來,又同時被人擊斃,這其中必定關係著一件極為重大隱秘之事。但這又是什麼人呢?這些人又都是何許人物?這間莊院建築在這種隱秘的地方,主人必定是非常人物,這主人又是誰呢?是否亦是那些屍身其中之一?這些人是否受了這主人的邀請,才同時而來?十七碗茶,卻隻有十五具屍身,那兩人跑到哪裏去了?若我能找到這兩人,那麼,此事或許能夠水落石出,隻是我此刻卻連這兩人是誰都不知道,所有在場之人,都死得幹幹淨淨,這白袍書生又變成如此模樣,唉--難道此事將永遠無法揭開,這些人將永遠冤沉地底嗎?”
他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些問題,越想越覺紊亂,越想越覺無法解釋--抬起頭來,白袍文士早已將土坑掘好,冷冷地望著他。
他又自長歎著,將囊兒的屍身埋好,於是他點起一把火,讓這些詩句都化為飛灰,飄落在囊兒的屍身上。他突然對囊中那些曾無比珍惜的詩句,變得十分輕蔑,在解下他身畔的彩囊的刹那,管寧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跪在微微突起的土丘前,他悲哀地默視了半晌,暗中發誓,要將殺這無辜幼童的凶手殺死,為他複仇。
雖然他自知自己的武功,萬萬不是那身穿彩袍的詭異老人的敵手,但是他的決心,卻是無比的堅定而強烈的,當人們有了這種堅定而強烈的決心的時候,任何事都將變得極為容易了。
白袍文士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麵上竟也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悲哀之意,直到管寧站起身來,他才低聲問道:“現在要到哪裏去呢?”
管寧沉重地移動著腳步,走出這悲涼的樹叢,他知道這中年文士問了這句話的意義,已無疑是願意隨著自己一起尋求這些疑問的解答,但此刻究竟該到哪裏去呢?他卻也茫然沒有絲毫頭緒。
步出樹叢,他才發現東方已露出曙色了,這熹微的曙光,穿透濃厚的夜色,使得這幽暗淒清的庭院,像是有了些許光亮,但清晨的風吹到他身上,寒意卻更重了。
更何況在那條蜿蜒而去的碎石小徑上所倒臥的屍身,又替晨風加了幾許寒意。
他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讓混沌的腦海稍微清醒,回過頭道:“這些屍身,不知是否閣下素識?”
他話聲微頓,隻見那白袍文士茫然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也不記得了。”
管寧長歎一聲,道:“無論如何,你也不能任憑他們的屍身,暴露於風雨之中,唉!這些人的妻子兒女若知道此一凶耗,不知要如何悲傷了。隻可惜我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道,否則我定要將他們的死訊,告訴他們的家人,也好讓他們來收屍。”
說到後來,他話聲也變得極其悲愴。
白袍文士呆了一呆,突地垂下頭,自語道:“我的家人是誰?唉--我連我究竟有沒有家都不知道。”
兩人無言相對,默然良久,各自心中,俱是悲思難遣,不能自已。
大地由黑暗而微明,此刻陽光已從東方的雲層中照射出來。
管寧默默地抬起這些屍身,將他們懷中的遺物,都仔細包在從他們衣襟上撕下的一塊布裏。因為這些東西縱然十分輕賤,然而在他們家人的眼中,其價值都是無比貴重。管寧暗中希冀有一天能將這些東西交到他們家人的手裏,因為他深切地了解,這對那些悲哀的人,將是一種多大的安慰。
那白袍文士雖然功力絕世,但等到他們將這些屍身全部埋好在這深深的庭院中,早已從東方升起的太陽,已經微微偏西了。
當他們掩埋這些他們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屍身的時候,他們心中,卻有如在掩埋最親近的朋友一樣的悲哀。
於是,在這相同的悲哀裏,他們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彼此之間,卻都覺得親近了許多,這在他們互相交換的一瞥裏,他們也都了解到了。
但這可是一種多麼奇妙的友誼的開始呀!
踏著小徑的血漬,走盡曲折回廊,走入大廳去--管寧目光一掃,神色突地大變,但覺一陣寒意自心頭升起,一時之間,竟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那白袍文士茫然隨著他的目光在廳中掃視一遍,隻見桌椅井然,壁畫羅列,廳門半開,窗紙昏黃,卻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心中不禁大奇,不知道管寧驚駭是為著什麼。
因為他的記憶之力已完全喪失了,若他還能記得以前的事,那麼他也一定會驚詫,甚至驚詫得比管寧還要厲害。
原來大廳的桌幾之上,此刻竟已空無一物,先前放在桌上的十七隻茶碗,此刻竟已不知到哪裏去了。
瞬息之間,管寧心中,又被疑雲布滿,呆立在地上,暗地思忖道:“那些茶碗,被誰拿走了?他為什麼要將這些茶碗拿走?難道這些茶碗之中,隱藏著什麼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嗎?”
這些問題在他心中交相衝擊。他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走出大廳,因為他知道他縱然竭盡心力,卻也無法尋出答案。
院中仍有十數具屍身,管寧回頭望了那白袍文士一眼,兩人各自苦笑一聲,又將這些屍身都堆在大廳旁邊的一間空房裏。
管寧心中突地一動,低語道:“不知道這座莊院中的其他房間裏,還有沒有人在。”
話猶未了,白袍文士已搖首道:“我方才已看了一遍,這莊院中除了你外,再也沒有一個活人了。”
於是管寧心中的最後一線希望,便又落空。
走出那扇黑漆大門,四麵群山,曆曆在目,那片方自插下秧苗的水田,也像往昔一樣的沒有變動,隻是插秧的人,卻已無法等待自己種下的秧苗長成了。
驀地--一陣清脆的鈴聲,從晨風中傳來。兩人麵色各自一變,搶步走上石級,定睛一望,隻見隔澗對崖獨木橋頭,竟然俏然佇立著一個翠裝少女,左手拿著一個拳大金鈴,不住地搖晃,右手抬起,緩緩撫弄著鬢邊的亂發,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這石階的石砌小屋頂上,正自滿臉驚奇錯愕地自語著道:“真奇怪,怎麼這些人竟將一隻已經燒得七零八落的燈籠,還高舉在這裏,難道這四明山莊裏的奴才下人都死光了嗎?”
日光之下,隻見這翠裝少女,雲鬢如霧,嬌靨如花,纖腰一握,臨風如柳,說話的聲音,更是如鶯如燕,極為悅耳。
管寧目光動處,不禁為之一愕。他這一夜之間,身經這連串而來的詭異、殘酷、悲哀之事,此刻陡然見著這種絕美少女,在這種荒山之間出現,心中亦不知是驚是奇。
那白袍書生麵目之上,卻木然無動於衷,這巨震之後,記憶全失之人,此刻情感的變化,全然不依常軌,自然也不是別人能夠揣測到的。
管寧微一定神,快步走上那獨木橋,想過去問問這少女究竟是何來路。哪知他方自走到一半,翠裝少女秋波流轉,亦自走上橋來,蓮步輕移,已到了管寧麵前,手中金鈴一晃,冷冷道:“讓開些。”
這道小橋寬才尺許,下臨絕澗,勢必不能容得兩人並肩而立,管寧微微一怔,忖道:“這少女怎地如此蠻橫,明明是我先上此橋,她本應等我走過才是,怎地卻叫我讓開?難道這少女亦是此間主人不成?”
他心念尚未轉完,卻見那少女黛眉輕顰,竟又冷冷說道:“叫你讓開些,你聽到沒有?”
管寧劍眉微軒,氣往上衝,不禁亦自大聲道:“你要叫我讓到哪裏去?”
那翠裝少女冷哼了一聲,輕輕伸出一隻纖纖玉指,向對岸一指,道:“你難道不會先退回去?哼--虧你長得這麼大,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管寧不禁又為之一愕,心想這少女看來嬌柔,哪知說起話來,卻如此蠻橫無理,心中不覺更是惱怒,方待反唇,目光動處,卻見這少女的一隻有如春蔥般的手指,已堪堪指到自己麵前。
他本是世家之人,平生之中,除了自己家中之人外,從未與女子打過交道,此刻這少女麵麵相對,香澤微聞,心中雖然氣憤,但一轉念便想:“我又何苦與女子一般見識。”
緩緩轉回身,走了回去。目光瞥處,隻見那白袍文士正自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這翠裝少女微微一笑,眼光之中,像是極為得意,一手搖著金鈴,嫋娜走過橋來,眼波四下一轉,便又自語著道:“這裏的人耳朵難道都聾了不成,聽到金鈴之聲,竟還不出來迎接神劍娘娘的法駕?”
管寧心中一動,暗中尋思道:“這‘神劍娘娘’又是什麼人?難道亦是此間主人請來的武林名人,卻因來得遲了,因之幸免於此次慘劫?”
心念一轉,又忖道:“那麼她對此間主人為什麼要請這些武林豪士前來的原因,總該知道了,至少她也該認得這白袍文士到底是什麼人,我從她身上,也許能將此事探出一些頭緒亦未可知。”一念至此,他忍不住回轉身去,向這翠裝少女朗聲問道:“神劍娘娘在哪裏?可否為……”
語猶未了,這翠裝少女便冷冷一笑,道:“神劍娘娘是誰你都不知道嗎?哼!”她又伸出玉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接道:“告訴你,神劍娘娘就站在你的麵前,姑娘我就是神劍娘娘。”
管寧一怔,若不是心中仍然滿腹心事,此刻怕不早就撲哧笑出聲來。
這年紀最多不過十七八歲、天真未泯、稚態未消的少女,卻自稱“神劍”,自稱“娘娘”!簡直是有些豈有此理。
但這翠裝少女麵上神情,卻是一本正經,生像這根本是天經地義之事,不停地搖著手中金鈴,秋波在那負手而立的白袍文士身上一轉,便又毫不停留地望到管寧麵上道:“你是什麼人?還不快去告訴這裏的莊主夫人一聲,就說來自黃山的神劍娘娘專程來拜訪她了,哼--想不到名聞天下的四明山莊,竟這樣不懂規矩,叫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來迎接客人。”
管寧目光抬處,但見這翠裝少女此刻竟是負手而立,仰首望天,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心中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又在暗中思忖道:“原來此間果然是名滿江湖的所在,隻可惜我閱曆太少,連‘四明山莊’這名字都未聽過,若是師父他老人家在這裏,便一定會知道這‘四明山莊’的來曆,也許和莊主是素識也說不定--隻是莊主到底是誰呢?”便問道:“這四明山莊莊主是誰?莊主夫人又是誰?”語猶未了,隻見這翠裝少女杏眼一瞪,像是不勝驚詫地說道:“你居然連四明山莊的莊主紅袍客夫婦都不知道!喂,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麼人?要知道在這四明山莊裏亂闖,可不是玩的呀,一個不好,把小命賠上,那才冤哩。”
管寧雙目一轉,恍然悟道:“原來那對極其俊美的紅衫男女便是此間的莊主,唉--這夫婦二人,男的英挺俊逸,女的貌美如花,果然不愧是一對名滿天下的武林俠侶,隻可惜正值盛年,便雙雙死了。”
他生具悲天憫人的至情至性,雖與這四明莊主夫婦二人素不相識,但此刻心胸之中,仍充滿悲哀惋惜傷痛之意,心念一轉,又自忖道:“這少女看來與他們夫婦二人本是知交,若是知道他們已經慘死,隻怕也會難受得很。”
一念至此,管寧不禁長歎道:“不知姑娘尋找莊主夫人有何貴幹?姑娘與她如是知交,那麼……”
他話說到一半,卻見這翠裝少女冷笑一聲,道:“你根本就不認得人家,卻又來管我找人家幹什麼?哼,我看你呀,真是幼稚得很。”翠袖一拂,筆直地向山崖下麵走去。
管寧愣了愣,他自幼錦衣玉食,弱冠後更有才子之譽,京城左右,有誰不知道文武雙全的管公子!到了這四明山莊,他雖已知道武學一道,有如浩瀚鯨海,深不可測,世事之曲折離奇,更是匪夷所思,自己若想在江湖闖蕩,無論哪樣,都還差得太遠,但被人罵為“幼稚”,卻是他生平未有的遭遇。
此刻他望著自稱“神劍娘娘”的翠裝少女那婀娜而窈窕的背影,心胸之間,隻覺又是恚怒,又是好笑,但心念一轉,又不禁忖道:“這少女自稱神劍,看她神態之間,武功必定不弱,但無論如何,她總是個女子,此刻下麵山莊之內,血漬未清,積屍猶在。後院中更滿目俱是屍堆,她下去看到這種淒涼恐怖的景象,隻怕不知嚇成如何模樣。”一念至此,他不禁脫口叫道:“姑娘慢走。”
翠裝少女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秋波如水,冷冷向他瞟了一眼,忽地“哼”了一聲,轉身向上走了兩步,嗔道:“我與你素不相識,方才與你說了幾句話,已經是給了你極大的麵子,你要是再跟我亂搭訕,莫怪我要給你難看了。”
言下之意,竟將管寧當作登徒子弟,管寧絕世聰明,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不禁亦在鼻孔中“哼”了一聲,暗暗忖道:“這少女怎地如此刁橫,哪裏有半分女子溫柔之態,我若是要與她終日廝守,這種罪真是難以消受。”
口中亦自冷冷說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本來就沒有要和姑娘說話之意。”
目光轉處,隻見這翠裝少女柳眉一揚,嬌嗔滿麵,似乎再也想不到會有年輕男子對她說出如此無禮之話。一時之間,他心中不禁大為得意,覺得她方才加諸自己的羞辱,自己此刻正可報複,劍眉微軒,故意作出高傲之態,接著說道:“隻是姑娘到此間,既是為了尋訪四明山莊莊主夫婦,在下就不得不告訴姑娘來得太遲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