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歎之後,說話的語氣,便沒有先前的堅定,隻因他根本不知其中的真情,說話便也不能確定。
杜宇雙目一抬,目光連連閃動,淚光又複瑩然,猛聽“鏘鋃”一聲,她手中的長劍已落到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為陰暗,她呆呆地佇立半晌,忽地連退數步,撲地坐到床側,凝目門外沉重的陰影,淒然一歎,緩緩說:“七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爹爹、囊兒和我,一齊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麵,月亮的光,將紫藤花架的影子,長長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媽媽端了盤新開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風裏也就有了混合著花香瓜香的氣味。”
管寧出神地聽著,雖然不知道這少女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番話來,但卻隻覺她話中充滿幸福柔情、天倫的樂趣,他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對他極為鍾愛,但卻從未享受過這種溫暖幸福的天倫之樂,一時之間,不覺聽得呆了。
隻見杜宇仍自呆呆地望在門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滿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將自己此刻的悲慘之事暫時忘去。
一陣暮風,自門外吹來,帶入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寧目望處,卻已看不清杜宇的麵目,隻見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軀,像是一隻柔馴的貓一樣,心中不禁一動,立刻泛起了另一間少女那嬌縱天真的樣子,卻聽杜宇已接著說道:“我們就慢慢地吃著瓜,靜聽著爹爹為我們講一些他老人家當年縱橫江湖的故事,媽媽靠在爹爹身上,囊兒靠在媽媽身上,大大的眼睛閉了起來,像是睡著了,爹爹就說,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
她一聲長歎,結束了自己尚未說的話。管寧隻覺心頭一顫,恨不得立刻奪門而出,不要再聽她下麵的話。因為他知道她下麵要說的話,必定是一個悲慘的故事,而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卻是從來不願聽到世上悲慘的事的。
但是他的腳步卻沒有移動,而杜宇一聲長歎之後,便立刻接著說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來,院子外麵突然傳來冰冰冷冷的一聲冷笑,一個女人的聲音緩緩道,‘杜……’”
她沒有將她爹爹的名諱說出來,輕輕咬了咬嘴唇,才接著說道:“那個女人說要爹爹快些……快些去死。我心裏一驚,撲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裏動都沒有動,隻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卻已感覺到爹爹雙手已有些顫抖了。”
她眼瞼一合,想是在追溯著當時的情況,又像是要忍著目中又將流下的淚珠,管寧也不禁將心中將要透出的一口氣,強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亂她思潮,又像是不敢在這沉重的氣氛中,再加上一分沉重的意味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這聲音一停,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爹爹一麵摸我的頭,一麵低聲叫媽媽快將我和囊兒帶走,但是媽媽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聲叫院子外麵的人快些露麵--你知不知道,媽媽的武功很好--”
她語聲一頓,淒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己為什麼說出這種無用的話來。
但是她這一笑之中,卻又包含著多少悲憤哩。
隻聽她沉重地喘息幾聲,又道:“哪知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院子外麵突地吹進一陣風,院子裏就多了兩條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隻見這兩人都是女的,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卻隻有我一樣的年紀,兩人都穿著一身綠色的衣裳,我一眼望著牆外,可是卻也沒有看清她們兩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管寧心中一寒:“綠色衣裳!”
隻聽杜宇一口氣接道:“爹爹一見了這兩人,摸在我頭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厲害了,但仍然厲聲道,‘翠袖夫人,來此何幹?’那年紀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從懷裏拿了個黑黑的鐵彈出來,砰地拋在地上,一麵冷冷地說道,‘我叫淩影!’爹爹見了鐵彈,聽了這名字,突然一言不發將我舉了起來,往外麵一拋,我又驚又怕,大叫了起來,身不自主地被爹爹拋到牆外。”
管寧忍不住驚訝一聲,杜宇又道:“爹爹這一拋之力,拿捏得極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練過些武功,是以這一跤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來,哪知道又是咚的一聲,囊兒也被拋了出來,被拋在地上,那時他年紀極小,隻學了些基本的功夫,這一跤卻跌得不輕,馬上就放聲大哭起來,而院子裏卻已響起爹爹媽媽的叱嗬聲和那女子的冷笑聲。我想跳進牆去,但囊兒怕得很厲害,我那時心裏亂得不知怎麼才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兒叫他不要哭,然後就拉著他一齊跳進院子裏。”
此刻她說話的語聲仍極緩慢,但卻沒有停頓,一口氣說到這裏,管寧隻道她還要接著說下去,哪知她一頓,隔了許久,卻又失聲哭了起來。
然而,她縱然不說,管寧卻已知道她還沒有說完的故事。
一時之間,他木然而立,隻覺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動彈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
夜色已臨--這豪富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燈火,隻有這個角落,卻仍然是陰暗,而那白楊木製的靈牌,在這陰暗的光線中,卻更為觸目。
這觸目的靈牌,在管寧眼中,像是一個穿著白袍的鬼魅精靈似的,不停地晃動,不斷地擴大,縱然他閉起眼睛,它卻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聲,生像是變成了囊兒垂死的低訴--此刻他也了解囊兒垂死前還未說完的話,他知道囊兒要說的是,要自己為他爹爹複仇,不禁迷茫地低喟道:“他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絕他臨死前的請求呢?何況……何況我已立誓答應了他。”
但是,這仇人,卻是曾經給了他無數溫情、無限關懷、無比體貼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們之間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毫不考慮會選擇自己,而此刻,為著道義、為著恩情、為著世間一切道德的規範,他都該去殺死她嗎?他!他該怎麼辦呢?
他望著地上的長劍,又一次陷入無限的痛苦之中,杜字緩緩地抬起頭來,任憑自己的淚珠,沿著麵頰流下,抽泣著道:“我不說,你也會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們已殺死了我爹爹和媽媽,自此,我雖然沒有再見過她們一麵,可是她們的麵容,我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最後的一句話,雖隻短短數字,然而在她口中說來,卻生像是有十年那麼長久,等到她將這句話再重複一遍的時候,管寧隻覺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膚,都為之凍結住了,幾乎無法再動彈一下。
他垂下頭,再抬起來,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靜靜地坐在床側,就生像是在等待著他的回答一樣。
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什麼。
兩人麵麵相對,雖然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麵容,但卻聽到對方的呼吸、心跳之聲,隻因此刻在鬥室之中,正是靜寂如死。
但是--房門外突地滑進一條人影,有如幽靈一般的漫無聲息,腳步在門側一頓,突又掠起如風,倏然滑向管寧身側,手掌微拂,纖纖指尖在管寧腰畔“期門”穴上輕輕一掃,掌勢回處,卻托在管寧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竟托著管寧掠向牆邊,輕輕放在一張靠牆的椅上。
這一切事的發生,確是眨眼間事,管寧隻覺眼前人影一現,腰畔一麻,便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驚呼反抗的時候,他已發覺自己不但真的無法再動彈一下,而且甚至連出聲都不能夠了。
杜宇一驚之下,長身而起,脫口驚呼道:“你是誰?”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你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了嗎?你不是說我的麵容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嗎?”
杜字麵容驟變,後退一步,卻又碰到床沿,撲到床上,隨又長身而起,一個箭步,掠出五步,疾伸雙手,拾起了地上的長劍,手腕一抖,腳步微錯,目光筆直地瞪向仍然依牆而立的人影,大聲道:“你是淩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不錯,我就是淩影!就是殺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聲一喊,纖腰微扭,劍尖長引,突地一招“長河出蛟”,黑暗中猶見寒光的長劍,便電也似的向淩影刺去。
淩影輕輕一笑,腳步微錯,婀娜身影,便曼妙地避了開去,杜宇劍勢未歇,“撲”地刺到牆上,淩影又冷冷一笑道:“就憑你這點武功,要想報仇,怕……哼哼,還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眥欲裂,早已忘記自己是個女孩子,扭身撤劍,唰唰又是兩招,口中大罵道:“你這賤人……你這賤人……快賠我爹爹的命來!”
縱然如此,惡劣之言,她還是說不出口,一連說了兩聲“你這賤人”,才將下麵的話說了下去。
刹那之間,她已電射般發出數招,“金丸鐵劍”杜守倉昔年主持江南大甲鏢局,劍法暗器,一時頗負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憤之下,所施展的劍法,雖仍功力稍弱,但卻已頗有威力。
哪知淩影卻將這有如長河出蛟、七海飛龍的劍法,視如兒戲一般,口中冷笑連連,身形騰挪閃展,在這最多丈餘見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輕功身法,將招招劍式都巧妙地避了開去。
管寧穴道被點,無助地倒在椅上,隻見眼前劍光錯落,人影閃動,根本分不清誰是杜宇,誰是淩影!卻知道這兩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會倒下一個,而這兩個不共戴天的女子,卻是一個對他有恩,一個對他有情!
一時之間,他但覺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將她們製止,但他此刻卻有如泥塑木雕,除了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動手之外,便根本沒有其他辦法。
突地--又是“鏘鋃”一聲,杜宇手中的長劍,竟又落在地上。
隻是這次卻並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動,而是因為淩影一招“金絲反手”,令她無法抵擋。
她驚呼一聲,連退三步,哪知麵前的淩影,卻如影附形般迫了上來,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舉手欲架,哪知腰畔卻已一麻,原來淩影的手已又先點在她的“期門”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腳步微伸,雙手微托,身軀一轉,竟將她也托在管寧身側坐下,拍了拍兩人的膝頭,忽地低聲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樂……”
唱的雖是兒歌,但歌聲之中,卻有無比的寂寞淒涼之意,唱到後來,竟亦自低聲地啜泣起來。
管寧隻覺心中仿佛無數浪濤洶湧,一浪接著一浪地湧向他心的深處,又像是有無數塊巨石,一塊接著一塊地投向他心的深處。
他但願自己能大聲呼喊出來,更希望自己能跳起來,捉住淩影的手掌,隻見淩影低低地垂著頭,低低地啜泣半晌,突地抬起頭,望向杜宇,道:“你剛才說了個故事給別人聽,現在我也說個故事給你聽--”
她語聲停頓了許久,方自接道:“從前,有個女孩子,當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爹爹就被一個叫‘金丸鐵劍’的人殺死了,那隻是因為她爹爹的名字叫作‘鐵丸槍’,而那金丸鐵劍卻認為這犯了他的忌諱。”
管寧頭不能動,口不能言,眼珠卻向旁邊一轉,但卻仍看不到杜字麵上的表情,不禁心中長歎,忖道:“原來此事其中還有如許曲折--”
卻聽淩影已接道:“這小女孩子運氣不好,連個弟弟都沒有,一個人孤苦伶仃,到處要飯要了許久,才遇著一個女中奇人,把她帶回山,傳給她一身武功,而且替她報了殺父的深仇,隻是她因為那金丸鐵劍沒有將自己殺死,所以她也就放了杜守倉的一雙兒女的生路。”
她語聲一頓,突地轉向管寧,大聲道:“你說,她是不是該報仇的,你說,你若是她的兒女,你該怎麼辦?哼哼--隻怕你此刻真的連杜守倉的兒女也一齊殺死了。”
管寧呆呆地望著她,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隻見她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有如兩粒明星,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哪知,這明星般的眼睛突然一閉,她竟突地幽幽長歎了一聲,緩緩道:“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怕這樣做,會傷了另外一個人的心,這個人為了報恩,雖然想為杜守倉的女兒殺死她,但是她卻一點也不恨這個人,因為……唉,我不說這個人你也該知道。”
管寧隻覺耳畔轟然一聲,那一浪接著一浪的浪濤,一塊接著一塊的巨石,此刻都化作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向他當頭壓了下來。
而杜宇呢?她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卻聽淩影長歎一聲,又道:“她雖然脾氣很壞,也不是好人,但是現在她卻讓自己的仇人,和自己……自己最最喜歡的人坐在一起,而她自己卻立刻要走了,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為了什麼……這為了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說到一半,又開始啜泣,說到後來,更已泣不成聲,語聲方了,突地雙手掩麵,轉身奔到門口,腳步又一頓,緩緩回過身來,緩緩走到管寧身前,緩緩垂下頭,含淚說道:“我點了你的穴道,是因為怕你在我和她見麵的時候,你難以做人;我還不解開你的穴道,是因為我想要你和她多坐一會兒,你……你知道嗎?”
狠狠一頓腳,電也似的掠到門口,轉瞬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隻留下她悲哀啜泣之聲,仿佛在管寧耳畔飄蕩著。
這是一份怎麼樣的情感,又使管寧心中生出怎麼樣的感覺?
我無法描述這些,因為世間有些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事物,本都是無法描述的,你能夠嗎?
現在,管寧和杜宇,又一次可以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了。而杜宇,卻恨不得自己的心立刻停止跳動才好,她不能忍受這份屈辱,更不能接受這份施舍的恩惠,她在心中狂喊道:“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又不禁在心中狂喊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隻是她此刻根本無法說話,她心中的狂喊,自然也不會有人聽到。
門外夜色深沉處,忽地飄下數朵純白雪花,轉瞬之間,漫天大雪便自落下,寒意也越發濃重,然而這侵入刺骨的寒意,管寧卻一絲也沒有覺察到。此刻,他的四肢、軀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自己,隻有腦海中的思緒,仍然如潮如湧,還有一陣陣微帶甜意的香氣,也像是他腦海中的思潮一樣,不斷地飄向他的鼻端。
雖然他的四肢軀體已因穴道的被點而麻痹,而這種麻痹,又使他無法感覺到任何一種加諸他身體的變化,但奇怪的是,他卻仍可感覺到此刻緊靠在他身畔的,是一個柔軟的軀體,他也知道這柔軟的軀體,和那甜甜的香氣,都是屬於杜宇的。
他想將自己的身軀移開一些,但是“黃山翠袖”的獨門點穴名傳天下,那淩影所施的手法雖然極為輕微而有分寸,卻已足夠使得他在一個對時之中,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一下。
因之,此刻他便在自己心中已極為紊亂的思緒之中,又加了一種難以描摹的不安之感,在如此黑暗的靜夜之中,和一個少女如此相處,這在管寧一生之中,又該是一個多麼奇怪的遇合呀!
他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她又何嚐聽不到他的?兩人呼吸相聞,軀體相接,想到方才那淩影臨去之前所說的話,各自心中,都不知是什麼滋味。杜宇悄然閉起眼睛,生像是唯恐自己的目光,會將自己心中的感覺泄露一樣。
因為她自己知道,當自己第一眼見著這個倜儻瀟灑的少年,便對他有了一分難言的情感,這種情感是每一個豆蔻年華的懷春少女心中慣有的秘密,而她卻忍受了比任何一個少女都要多的痛苦,才將這分情感深深地隱藏在自己心裏。
許多日子來,她甚至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她將他看成一株高枝修幹的玉樹,而自己僅是一株托庇在樹下的弱草而已,這種感覺自然是自憐而自卑的,然而,卻已足夠使她滿足,因為她畢竟在依靠著他,而他也允許她依靠。
管宇出去遊曆的時候,她期待著他回來。
於是,當她知道他已回來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從院中悄悄溜出來,隻要他對她一笑,已足以使她銘心刻骨。
但是--他的確回來了,卻帶回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看到他和這少女親密的神情,也看清了這少女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呀--這是一分多麼難以忍受的痛苦,她險些暈厥在她所佇立的屋簷下!
回到她獨居的小室,取出她父親的靈位和遺物,換上她僅有的一身緊身服裝,跪在她爹爹的靈位前痛哭默禱,她雖然未嚐有一日中斷自己武功的鍛煉,但是她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絕非人家的敵手,隻是,這卻也不能阻止她複仇的決心。
哪知--他卻突然來了,此後每件事的發生與變化,都是她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而此刻,她被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排和他緊緊坐在一起,她心裏雖然悲憤、哀傷、痛苦,卻還有一分其他的感覺。這種感覺便就是她不敢泄露出來的--她多麼願意自己能永遠坐在他的身畔,一齊享受這份黑暗、寒冷,但卻美麗的寧靜!他雖然絕頂聰明,卻再也想不到她心中會有這種情感,他隻是在想著淩影臨去時的眼波與身影,一幕幕記憶猶新的往事,使得這眼波與身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形沉重,他又怎會想到四明山莊小橋前的匆匆一麵,此刻竟變成永生難忘的刻骨相思。
一陣較為強烈的風,卷入了數片雪花,門外靜靜的長廊上,突地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嬌柔的聲音低低呼喚著:“公子……公子……”
管寧雙目一張,抬頭望去,隻見門外黑暗之中,仿佛有了些許微光,這呼喚之聲,也越來越近,他知道這是家中的丫頭來尋找自己了。
微光越來越亮,呼喚之聲也越來越近,管寧心中又是高興,卻又有些難堪。
“她們若是見了我和文香這樣坐在一起,又會如何想法?”
哪知,呼喚之聲、腳步之聲,突地一齊頓住,那聲音卻低低說道:“前麵是文香的房間了,公子怎麼會到那裏去了?”
另一個聲音立刻接口說道:“前麵那麼黑,看樣子文香那妮子一定是因為有點不舒服所以睡了,我們還是別去吵她吧!”
於是腳步聲又漸漸遠去,在這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中,依稀仍可聽到:“可是……公子到哪兒去了呢?這可真怪,找不到他,老太爺又該……”
管寧心中暗歎一聲,知道先前帶著自己來到此處的那個丫頭,必定沒有將此事說出來,是以她們才找不到自己。
“但是,她們若找不到我,我豈非要這樣耽上一夜?”他又不禁為之焦急,“就算她們找到了我,卻也無法將我的穴道解開呀!”
心中一動,突地想到自己在歸途上一路暗暗修習的內功心法:“我姑且試試,也許它能幫我解開穴道也未可知!”
一時之間,許多種對那如意青錢妙用的傳說,又複湧上心頭:“這件武林秘寶上所記載的武功,是否真的有如許妙用呢?”他暗中一正心神,摒絕雜念,將一點真氣,凝集在方寸之間,一麵又自暗中忖道:“這問題的答案是否正確,隻要等到我自己試驗一下便可知道了。”
真氣的運行,起初是艱難的,艱難得幾乎已使他完全灰心,他卻不知道一個被點中穴道的人暗中運氣調息,本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若非他得到這種妙絕天下的內功心法,便讓他再苦練十年,隻怕也難以做到。
但是,毋庸片刻,他自覺真氣的運行,已開始活潑起來,上下十二重樓,行走卅六周天,他暗中狂喜地呼喊一聲,方待衝破腰畔那一點僵木處,哪知門外又複響起一陣腳步之聲,其中還夾雜著嘈亂的人聲,顯見這次走過來的人數,遠較方才為多,且也遠較方才快些。
刹那之間,門外映入燈光,腳步聲已到了門口,管寧心頭一跳,張目望去,隻見三兩個青衣小環已擁著一個身著絳紫長衫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屋中的景象,在這些人的眼中確乎是值得詫異的,那中年漢子驚呼一驚,倏然止住腳步,口中說道:“公子,你在這裏!”
他再也想不到,這位公子竟會在黑暗之中,和一個府中的丫環坐在一處,那三個青衣丫環更是驚得目定口呆,幾乎將手中舉著的燭台都驚得掉在地上。
杜宇暗中嬌嗔一聲,趕緊閉起眼睛,她了解這些人心裏所想的事,心中正是羞愧交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躲到一個新開的地縫中去,哪知身側突地一動,管寧竟倏然站起身來。
管寧被點的穴道若是沒有自行解開,他此刻如不能站起來也還罷了,他這一站起來,不但自己今後惹出無窮煩惱,使得杜宇也因之受累不淺,因為這麼一來,人人都隻道他是和杜宇在此溫存,還有誰會相信其中的真相呢?
那中年漢子是這豪富之家的內宅管事,此刻隻道自己暗中撞破了公子的好事,垂首連退三步,心中暗道一聲:“倒黴。”口中卻恭聲道:“前廳有人來拜訪公子,請問公子是見,還是不見?”
此人老於世故,臉上裝作平靜的樣子,就像是方才的事他根本沒有看見一樣,管寧方才一驚之下,真氣猛然一衝,衝過了原本就點得不重的穴道,此刻呆呆地愕在那裏,還在為自己的成功而狂喜,直到那中年管家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他方自抬起頭來,茫然問道:“是誰?”
這中年管家見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越發想到另一件事上去,暗中哧然一笑,口中方待答話,哪知--門外卻突地響起一陣高亢洪亮的笑聲,哈哈大笑著道:“貧道們不遠千裏而來,卻想不到竟驚破了公子的溫存好夢,真是罪過得很,罪過得很。”
中年管家、青衣丫環、杜宇、管寧齊地一驚,轉目望去,隻見一個身軀高大,聲如洪鍾,鷹鼻獅口,重眉虎目,身上穿著一襲杏黃道袍,頭上戴著一頂尺高黃冠的長髯道人,大步走了進來,雙臂輕輕一分,中年管家、青衣丫環,都隻覺一股大力湧來,蹬蹬,齊地往兩側衝出數步,燈火搖搖,驟然一暗,“當”的一聲,一支燈台掉在地上,隻剩下一支火光仍在飄搖不住的蠟燭,維持著這間房間的光亮。
中年管家雖然暗怒這道人的魯莽,但見了這等聲威,口中哪裏還敢說話?隻見這黃冠道人旁若無人地走到管寧身前,單掌斜立,打了個問訊,算是見了禮,一麵又自哈哈大笑著道:“貧道們在廳中久候公子不至,是以便冒昧隨著貴管家走了進來,哈哈--貧道久居化外,野莽成性,想公子不會怪罪吧!”
中年管家心中又自一驚:“怎地這道人一路跟在我身後,我卻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卻見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在下與道長素不相識,此來有何見教?”
這黃冠長髯的道人笑聲方住,此刻卻又捋髯狂笑起來,一麵朗聲道:“公子不認識貧道,貧道卻是認識公子的--”
他話聲一頓,目光突地閃電般在兀自不能動彈的杜宇身上一掃,接著道:“公子在四明山中,語驚天下武林中的一等豪士,與黃山‘翠袖夫人’的高足結伴北來,行蹤所至,狐裘大馬,揮手千金,哈哈--如花美眷,似錦年華,江湖中誰不知道武林中多了一個武功雖不甚高,但豪氣卻可淩雲的管公子!”
這黃冠道人邊笑邊說,說的全都是讚揚管寧的言語,但管寧聽了,心中卻不禁為之凜然一驚,暗中忖道:“難道這數月以來,我已成了江湖中的知名人物,可是,我並未做出什麼足以揚名之事呀?”
他卻不知道自己在四明山中所作所為,俱是和當今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有關,和他結伴同行的,又是名傳天下的“黃山翠袖”門人,再加上他自己風流英俊,年少多金,本已是江湖中眾人觸目的人物,等到他一路北來,而四明山莊那一件震動天下武林的慘案亦自傳出,他自己便已成了江湖中,許多人都樂於傳誦的人物,隻是他自己一些也不知道而已。
本自難堪已極,僵坐在後麵的杜宇聽了,心中亦自一動:“原來他沒有騙我,四明山中,真的曾經發生那麼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怪事。”
目光動處,隻見管寧呆呆地望著這長髯道人,突地伸手一拍前額,像是恍然想起了什麼,脫口說道:“道長可就是名揚天下的昆侖黃冠麼?”
這長髯道人哈哈一笑,捋髯答道:“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錯,貧道確是來自昆侖。”
杜宇心中又是一驚,她生於武林之家,又曾在江湖流浪,這名列宇內一流高手的“昆侖黃冠”四字,她自然是知道的,隻是昆侖派遠在邊陲,“昆侖雲龍十八式”的身法雖然名傳天下,但昆侖派中門人足跡,卻極少來到中原,此刻他們突然現身北京,竟又來尋訪一向與武林中事無關的管寧,這又是為著什麼?卻令杜宇大惑不解了。
卻聽這黃冠長髯道人語聲微頓,突地正色道:“貧道笑天,此次隨同掌門師兄一齊來拜見公子,確是有些話想來請教--”
目光四下一掃:“隻是,此地似非談話之處,不知可否請公子移玉廳中,貧道的掌門師兄還在恭候大駕!”
管寧心中暗歎一聲,知道“昆侖黃冠”的門下此來,必定又是和四明山中所發生之事有關,暗中一皺劍眉,那青衣小環早已拾起地上燭台,重複點燃,此刻便舉著燭台走到門口。
中年管家雖然暗中奇怪公子怎會和這些不三不四的道人有了關聯,但麵上仍是畢恭畢敬的樣子,引著他們走過長廊,轉過曲徑,穿過花園,來到大廳。
管寧一麵行走,一麵卻暗忖著道:“這昆侖黃冠此來若又提起那如意青錢,我又該如何答話?我若對他們說了實話,隻怕他們要動手來搶,那麼一來,唉--隻怕爹爹也要被驚動,但是,我又怎能說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