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願說謊的人,便常常會遇到許多在別人眼中極為容易解決的難題,他一路反複思考,不知不覺已走入大廳,目光四掃,隻見兩個道人,正襟危坐在廳中左側的檀木椅上,亦是黃衫高冠,但一個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個豐神衝夷,滿麵道氣,和這長髯道人的粗豪之態,俱都大不相同,管寧心中一轉,忖道:“這豐神衝夷的道人,想必就是昆侖門下的掌門弟子了。”
這兩個黃冠道人見了管寧,一齊長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著管寧笑道:“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師兄,江湖傳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確是個風流人物,師兄,你可知道他在後院中--”
管寧麵頰一紅,心中大為羞憤,暗罵道:“人道昆侖乃是名門正宗的武林宗派,這笑天道人說起話來,卻怎的如此魯莽無禮,難道所有武林中人,無論哪個,都像強盜?”
卻見那形容枯槁的道人幹咳一聲,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處,生像是有著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這飛揚跋扈的笑天道人,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緩緩垂下頭,走到一邊。管寧目光抬處,正和枯瘦道人的目光遇在一處,心中亦不禁為之一凜,他一生之中,竟從未見過有一人目光如此銳利的,若非親目所見,誰也不會相信這麼一個枯瘦矮小、貌不驚人的道人目光之中,會有這樣令人懾服的神采。
隻見這枯瘦道人目光一掃,眼皮又複垂下,躬身打了個問訊,竟又坐到椅上,再也不望管寧一眼,而那豐神衝夷的道人卻已含笑說道:“貧道倚天,深夜來此打擾,實在無禮得很,公子如還有事,貧道們就此告退,明日再來請教也是一樣。”
這三個道人一個魯莽,一個倨傲,隻有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豐神衝夷,說起話來亦是謙和有禮。管寧不禁對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長揖而禮,微微含笑,朗聲說道:“道長們遠道而來,管寧未曾迎迓,已是不恭,道長再說這樣的話,管寧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他一麵說著話,一麵揖客讓座,此刻他見了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已認定他是昆侖一派的掌門弟子,是以便將他讓到上座。
哪知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那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貧道隨敝派掌門師兄前來請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於下告,則不但貧道們五內感銘,便是家師也必定感激的。”
管寧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掃,心中動念道:“原來他才是掌門弟子。”口中沉吟半晌方自答道:“在下年輕識淺,孤陋寡聞,道長們如有下問,隻怕必定會失望的。”
笑天道人長眉一軒,哈哈笑道:“貧道們不遠千裏而來請教公子,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隻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貧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會叫貧道失望的。”
管寧心頭一緊,強笑著道:“道長說笑了,在下知道什麼?”
轉目望處,隻見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麵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聲住,方自緩緩說道:“敝師弟方才所說,確是句句實言。貧道們想請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確隻有公子一人知道!”
管寧心中雖已忐忑不已,但麵上卻隻得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長隻管說出便是,隻要在下的確知道,萬無不可奉告之理。”
倚天道人笑道:“那麼多謝公子了。”
語聲突地一頓,目光在管寧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麼地方!”
管寧一心以為他們問的必然是有關如意青錢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長氣,但心念一轉,不禁又一皺眉忖道:“他們奔波而來,問那白衣書生的下落,卻又是為著什麼呢?”
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長們打聽此人的下落,不知是為了什麼?如果……”
笑天道人突又一聲狂笑,大聲道:“貧道們打聽此人的下落,為的是要將他的人頭割下--”
管寧心中又自一緊,脫口道:“難道此人與道長們有著什麼仇恨不成……”
倚天道人長歎一聲,緩緩道:“四明山莊莊主夫婦,與敝兄弟俱屬知交,敝兄弟此次遠赴中原,為的也就是要和他們敘闊,哪知一到四明山莊,唉--”
他長歎一聲,倏然住口,那笑天道人卻接口道:“貧道們到了四明山莊,隻見裏裏外外竟連個人影都沒有,直到後園中,才看到武當山的四個道友,在後園中幾堆新墳前麵焚紙超度,貧道們大驚之下,趕緊一問,才知道四明山莊中竟發生了如此慘事,管公子--此事想必是極為清楚的了。”
他此刻說起話來,不但不再狂笑,神色沉重已極,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管寧長歎一聲,頷首道:“此事在下的確清楚得很--”
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長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寧身前,厲聲又道:“公子雖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莊中慘死之人,亦和公子無關。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難道沒有為他們難受嗎?”
管寧又自緩緩頷首,口中卻說不出話來。
笑天道人又道:“那麼公子便該將殺死這麼多人的凶手的下落說出來,否則--”
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否則又怎的?”
笑天道人一捋長髯,冷笑一聲,才待答話,那倚天道人卻已緩緩走了過來,一把拉著他的師弟,含笑向管寧說道:“貧道們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會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惡之處--”
管寧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無知交,又怎會知道他的下落?何況--據在下所知,四明山莊中那件慘案,亦未見得是此人做出來的,比如那峨眉豹囊兄弟兩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長如果想替死者複仇,何不往四川峨眉去一趟,也許能夠發現真凶,亦未可知。”
他生具至性,雖然和白衣書生並無知交,但卻覺得此人既已傷重,自己便有保護此人的責任。再者他覺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許多蹊蹺,想來想去,總覺這白衣書生絕非凶手,雖然真的凶手是誰,他此刻也還不知道!
哪知他話聲方了,那笑天道人卻又仰首笑起來,突地伸手入懷,取出一物,在管寧眼前一晃,厲聲狂笑著道:“你看看這是什麼?”手腕一反,將手中之物筆直地擲到管寧懷中。
管寧俯首望處,隻見此物竟是一個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的,顯然還放有暗器,囊上的皮帶,卻已折斷,到處參差不齊,仿佛是經人大力所斷,翻過一看,囊角旁邊,卻整整齊齊地用黑色絲線繡了個寸許大的“鶻”字。
這豹皮革囊乍看並不起眼,但仔細一看,不但皮上斑紋特別絢爛,而且囊口、囊邊,還密密繡了一排不凝目便難發覺的“鶻”字,繡工之精細,固是無與倫比,“鶻”字所用的黑色絲線,用手一摸,觸手冰涼,竟不知究竟是什麼繡的!
管寧目光望處,心頭驀地一跳,脫口道:“難道這就是峨眉豹囊麼?”
倚天道人微微一笑,道:“不錯,就是四川唐鶻、唐鵪兄弟腰畔所佩的蛾眉豹囊。貧道們在那四明山莊後院之中的六角亭下,發現了這個豹囊,便知道這唐氏兄弟,也已遭了毒手,公子若說兩人亦有嫌疑,未免是冤枉他們了。”
管寧眼珠一轉,“哦”了一聲,方待說話,這倚天道人卻又道:“囊在人在,囊去人亡,四川唐門的門下弟子,百數年來,從未有一人違背過這八個字的。數十年前,唐門中的第一高手笑麵追魂唐大針,為了和當代第一神偷‘空空神手’的一句戲言,激怒這位神偷妙手,偷去了他身畔的豹囊,這名重武林的暗器名家竟在羞憤之下,自刎於黃鶴亭畔,使得那位空空神手也在唐門三大弟子的圍攻之下,中了十六處針傷,當場不治。這件事不但在當時激起了軒然大波,數十年後的武林仍在傳言不絕。管公子,你若要懷疑唐鶻兄弟未死,那你可錯了!”
他語氣極為平淡地一口氣說到這裏,話聲方自微微一頓。
然而,在他極為平淡的語氣中說出的這一段武林往事,卻聽得管寧驚心動魄、心動神馳。
倚天道人長歎一聲,又道:“這唐鶻兄弟若非遇著力不能敵的敵人,就絕對不會將豹囊失去,他們囊既失,若還未死,也絕不會不回來尋找,是以貧道們才能斷定他們必定也已遭了毒手,而能使峨眉豹囊失去豹囊、身遭毒手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那……除了那白衣人之外,可說再也沒有一個。”
管寧緩緩垂下了頭,心中暗驚:“這白衣書生究竟是誰?聽他們說來,他竟像是武林中人人畏懼,但是--他卻又怎會身受重傷,失去記憶,而且還中了劇毒,並且連性命都幾乎難以保全呢?”
目光動處,那枯瘦道人竟仍然垂目正襟而坐,全身上下,動都未動一下,驟眼望去就像是一尊泥塑木雕的泥偶似的,完全沒有半點活人的味道。而這倚天、笑天兩個道人,也突然住口不言,冷冷地望著他。他知道自己若不說出那白衣書生的下落,他們便不會放過他,但是,他又怎能將一個已自奄奄一息的人,交給別人宰割呢?
他暗自沉思半晌,咬了咬牙,斷然說道:“那峨眉豹囊的生死、四明山莊中的慘事,說來俱都與在下毫無幹係,而道長們所要知道的事,在下也無可奉告--”
笑天道人哈哈一笑,厲聲道:“公子的意思是說公子也不知道那白衣人的下落嗎?”
管寧暗中歎了口氣,斷然道:“正是。”
他雖然極不願意說謊,可是他更不願意做出不義之事,讓一個無法反抗的人去死。心中微一權衡,隻得如此做了。
笑天道人笑聲突地一停,厲聲又道:“可是,江湖傳言,卻說公子一路同行的,還有一輛烏篷大車,車中是個傷病之人,這傷病之人是誰呢?此刻在什麼地方?管公子,這個你想必是知道的吧?”
管寧心中一驚,忖道:“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了。”
轉念又忖道:“難怪他敢說要將那白衣書生的頭割下來,原來他早知道人家已受傷,哼哼--人家受了傷,你還要如此,未免太卑鄙了吧!”
一念至此,他心中的不平之氣便油然而生,隻覺這白衣書生縱然是十惡之人,但他在如此情況之下,自己也是定要保護他的。
這種大情大性的英雄肝膽,俠義心腸,使得他日後做了許多件上無愧於天,下無怍於地,但卻有人暗中辱罵的事,也使得他的一生,充滿了光輝絢麗的色彩,直到許久許久以來,還被人們傳誦不絕。
但是這些以後的發展,自然不是他此刻預料得到的,他此刻做的事,隻是他心中認為對的事,當下一軒劍眉,朗聲道:“那白衣人的確是和在下一路進京的,但到了京城之後,便有人將他接走了,至於他被接到什麼地方,在下確也無可奉告。”
他不用“我不知道”四字,卻說“無可奉告”,是因為他縱然如此,還是不願說謊,那笑天道人聽了他的話,嘿嘿一陣冷笑,哪知那始終木然而坐的枯瘦道人,此刻竟突地站了起來,沉聲說道:“管公子說的縱非實言,貧道也相信了。”
他一直閉口不言。此刻突然說出這句話來,管寧不禁為之一愕。
卻見他兀自低垂雙目,接口又道:“隻是公子世家子弟,牽涉到這種武林仇殺之事來,確是極為不值,那白衣人若是死了也還罷了,他若不死,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武林中人到公子處來尋找,那麼公子豈非要無緣無故地多了許多煩惱?何況這些人也不會和貧道一樣相信你的話,公子說不知道,他們也許會在公子此處裏裏外外,前前後後搜索一遍亦未可知,哪知--公子的令尊,若是因此受了驚嚇,公子豈非成了千古的罪人?”
管寧心頭一愕,先前他還在奇怪,這枯瘦道人言不出眾,貌不驚人,不但比不上倚天道人的謙和,就連笑天道人的粗豪之氣,似乎也強勝於他,怎地他卻做了昆侖一派的掌門弟子,難道他日後還能接掌門戶不成?
但此刻聽了他說的這番話後,管寧卻不免暗中心驚。這道人不但說起話來隱含鋒銳,教人無法抵擋,而且就憑他這分“明知你說謊話我也相信”的胸襟豪氣,已足以令人心服。
他心中正自讚歎,甚至有些慚愧,這枯瘦道人目光一張又合,突地袍袖微拂,一言不發地走出廳去。
倚天道人、笑天道人對望一眼,亦自轉身出了廳門。管寧呆了一呆,追了出去,隻見院外夜色深沉,雪花已少,這三個道人竟已無影無蹤,滿地的積雪之上,連半點腳印都沒有。
這昆侖黃冠來得突然,走得更是突然,管寧呆呆地怔了半晌,一陣寒風和著雪花吹來,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突地想起那穴道尚未解開的杜宇,轉身奔進大廳,奔進那間暗黑的房間,凝目一望,椅上空空,杜宇竟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他大驚之下,去問那中年管家,去問那些青衣小環,他們卻也是和他一齊離開杜宇的,他們笑一笑,回答管寧說:“公子不知道,小的們更不知道了。”
杜宇到哪裏去了?她是自己走開的,還是被人所擄,又成了一個難以解釋的謎。
於是,他再次回到那間小屋,拾起地上的長劍,收起桌上的靈牌、金丸。“她若是自己走的,為什麼不將這些東西帶走?”他暗問自己。
可是,他還是無法回答。
這一夜,在管寧一生之中來說,又是一個痛苦的日子。
他回到自己的房裏,呆呆地想了許久,突地取出懷中那一串如意青錢來,將這十數枚青錢的柔絹一齊取出,一齊浸在水裏。
於是,在武林中隱藏了許久的秘密,便在水中一齊現出了。
這些妙絕天下的武功奧秘,使得他暫時忘去了自家的煩惱,他仔細地將這些柔絹釘在一處。第一頁,是內功的心法,他從這頁開始,廢寢忘食地研習著,除了每日清晨向父母問安之外,他足跡幾乎不出自己的書齋一步。
那白衣書生被安排在他的鄰室裏,仍然像死了一樣地僵臥著,若非還有些微弱的呼吸,任憑是誰也不會將之看成活人。
生活在豪富巨大家庭中,的確是有些好處,他生活中的一切瑣碎的事情,他父母竟完全不知道,這一雙老人還隻當自己的兒子在用功讀著詩書,卻不知這名聞九城的才子,從此以後已完全跳出了舊日的生活圈子,進入了另一個新的境界。填詞、作詩、讀經、學畫,這些他本來孜孜不倦的事,此刻他竟再也不屑一顧。
因為,在新境界中的一些奧妙,已將他完全吸引住了。
他知道此刻有關自身的一切煩惱,隻要他能學得這秘籍上的武功,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何況躍馬橫刀,笑傲江湖,鋤強扶弱,快意恩仇,本就是他心中極為向往的事,他幻想著自己的武功已有所成,那麼他便可以憑著自己的力量,追尋出四明山莊中慘案的真相,找到那一去無影的淩影和杜宇,解開她們之間的恩怨。同時,他還要查出那白衣書生的身世來曆,幫他恢複記憶,那時,他若真是十惡不赦的惡徒,自己便要將他一刀殺死,然後將之送到那昆侖黃冠門下的枯瘦道人的眼前;他若是清白而無辜的,那麼自己也要去對這幹枯道人說明。因為自己曾經對這道人說過謊,是以自己便得對人家有所交代。
但是,內功的進境是緩慢而無法自覺的,連他自己也無法知道他自己內力的修為已經到了何種地步,一天,一天……彈指之間,一個月已經過去,在這段日子裏,昆侖門下那枯瘦道人臨去之際所說的話,不時在他腦海中泛起:“……他若不死,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武林中人到公子處來尋找……他們也許會在公子此處裏裏外外,前前後後搜索一遍亦未可知……”
他焦慮著此事的嚴重性,暗地思忖:“若是爹爹真的因此受到驚嚇,那我又該如何是好呢?”
因之,這一個月雖然平靜地過去,他的心境卻是極不平靜的,但生怕自己所擔憂的事會突然而來,是以更希冀自己的武功能有速成,那麼,他便可以不再畏懼任何人騷擾了。
於是,他開始研習第二頁的“劍經”、第三頁的“掌譜”--對於劍術,他已略有根基,但是這如意青錢中所載的劍術,卻是他以前練劍時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招式,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發出的部位、中途的變化,都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而掌譜上所記載的掌法,卻又似乎平淡得出奇,可是等他開始研習的時候,他卻又發覺在這看似極為平淡的十數掌勢中,含蘊的變化,竟至不可思議。
又是五天過去--夜深人靜,巨大的宅院,籠罩在沉垂的黑暗和靜寂裏,隻有後園中五間精致的書齋仍有昏黃的燈光,與不時的響動。
書齋中的管寧伏在案前,聚精會神地低聲誦讀著麵前的一冊柔絹,不時站起來,虛比一下手勢,然後眉頭一皺,再坐下來。
驀地--數道光華,電也似的穿窗飛來。管寧大驚之下,還未及有所動作,隻聽“鏘鋃”數聲巨響,這數道光華,便一齊落在地上。竟是兩柄精鋼長劍,與一口厚背薄刃的鬼頭快刀!
他心頭一凜,雙掌一按桌沿,頎長的身軀,竟越桌而過,穿窗而出,他已該足以自傲了,就憑這份身手,已不是他數月前所夢想得到的。
但是,等到身形掠到園中,園中積雪未融的泥地上,哪有半絲人影?遠處枯枝搖曳,樹影婆娑,靜得像死一樣,更不似有夜行人行動的樣子。
他一撩長衫,跺腳而起,在園中極快地打了個圈子,然而滿心奇怪地回到書齋,暗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
第三天,他倦極,睡了,睡了不到三個時辰,醒來的時候,桌上赫然多了一個桑皮油紙的紙包,打開一看,裏麵竟是兩隻鮮血淋漓的人耳!
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早上,由城西往城東,兩旁夾列著已經凋零了的枯木的大道上,突地馳來一匹鞍轡鮮明的健馬。
馬上人黑呢風氅,黑呢風帽,帽外隻留出一雙炯然有光的眼睛,和挺直而俊逸的鼻梁,讓人們仍可看出此人的英俊。
寒冷的清晨,路上行人甚少,這匹馬放肆地放轡而馳,突地轉進一條曲巷,再奔了一箭之程,勒韁在一扇黑漆大門的前麵。
大門是敞開的,健馬一聲長嘶,門外立即奔出數條粗壯的漢子,一個個直眉瞪眼地往馬上人一打量,齊地喝問:“是誰?”
馬上人一言不發地晃身下馬,左手持著長鞭,右手一推風帽,一個年齡略長的漢子,麵上突地露出喜色,奔前三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聲道:“管師兄,原來是你。”
管寧含笑著點了點頭,但是這笑容卻仍不能掩住他眉宇間的憂慮之色,他筆直地衝進去,一麵焦急地問:“師父可在?”
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他雙眉略展,極快地穿過那片細沙鋪地,積雪也打掃得極為幹淨的演武場,一個精神矍鑠的高大老人,已從屋中迎了出來,哈哈一笑,微帶責備地說:“回來多久了,怎地現在才來看我?”
如此嚴冬,這老者仍隻穿了件絲棉短襖,腰板也挺得筆直,絲毫不見老態,他正是管寧學劍的啟蒙師父,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武師,一劍震九城司徒文。
多日來的驚駭與不安,使得管寧再也無法專心研習,考慮了許久,他終於打定了主意--帶著那白衣書生先去尋找那位武林中的一代神醫,治療他的傷痕。這樣,自己一離開,隻怕便不會有人到家裏來騷擾了。
此刻,他隨著自己啟蒙的恩師,並肩走入那間寬敞宏大的廳堂,想到自己以前在這裏練劍的日子,心中真是有萬千感慨。
他閃爍著、遲疑地將自己半年來的遭遇,大約地說了出來。
雖然他講得並不清楚,也不完整,卻已足夠使得這老武師驚異了,因為他再也想不到,從自己這個富家公子的徒弟口中說出的名字,竟會是連自己也隻是耳聞,從來未曾眼見的武林一流高人。
這一切,幾乎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俯首沉吟良久,方自抬頭,沉聲問道:“寧兒,你的遭遇的確是值得驚異的,若非為師一向深信你的為人,唉--你說的事,確是令人難以相信。”
他語聲微頓,長歎一聲,道:“但是你知不知道,此刻你已牽涉到一件極為詭秘複雜的武林仇殺之中,你雖然回到家裏,隻怕別人也不會將你放過……”
管寧心頭一凜,暗忖:“師父果然是個老江湖,對任何事都看得這樣清楚。”
一麵微微頷首,把昆侖黃冠的來訪,那枯瘦道人臨走時的話,以及最近數日所遇的兩件奇事,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司徒文長眉微皺,沉聲道:“那枯瘦道人想必就是昆侖門下的掌門弟子,昆侖雲龍三大劍客中的嘯天劍客了,咳--此人到了北京城裏,老夫怎的都不知道--”
司徒文目光一張,眉峰卻皺得更緊,接著又說道:“隻是,那三口兵刃、兩隻人耳,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管寧皺眉道:“弟子亦被這兩件事弄得莫名其妙,若是有人想以此示警,但又有誰會用自己人的耳朵來示警呢?因為弟子在家中查看了一遍,家裏並無異狀,更沒有人失去耳朵,弟子在外麵一向都沒有什麼恩怨纏結之事,這兩隻入耳豈非來得太過離奇?”
司徒文俯首沉吟半晌,突地一擊雙掌,恍然說道:“此事隻有一個解釋,那便是有人想在暗中對你不利,卻被另一個暗中保護你的人殺退,並且割下耳朵--寧兒,你此次出去遊曆,結交到不少武林異人,此事倒並非沒有可能。”
管寧又自皺眉道:“弟子此次雖然相識了一兩位武林異人,但以弟子的身份,又怎能與他們談到‘結交’二字,他們萬萬不會在暗中保護弟子呀,除了--”
他心中一動,突然想起淩影來:“難道是她?她還未離開我,卻又不願和我相見--”
一時之間,淩影的婷婷倩影,又複湧上心頭,他越想越覺此事大有可能,不禁長歎一聲,暗中低語:“你又何苦如此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多麼盼望再見你一麵?”
司徒文目光動處,隻見他突地呆呆地落入沉思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足以令他心動神馳的事。
良久良久,方自抬起頭來,像是自言自語,卻又非常堅決地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留在家裏。”
抬起頭來,緩緩又道:“弟子離京之後,家中之事實在放心不下,但弟子如不離京,隻怕煩惱更多,唉--弟子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主意,師父--”
司徒文兩道已然花白的濃眉,微微一軒,哈哈大笑著說道:“寧兒,在老夫麵前,不可說拐彎轉角的話。”
管寧麵頰一紅,卻聽這豪邁的老人接著又道:“你離京之後,你家裏的事,老夫自會料理,絕對不讓歹徒驚動了令尊令堂兩位老人家,若是有一些武林高手尋訪於你,老夫也可以言語將之打發,你隻管放心好了。”
管寧雙目一張,喜動顏色,脫口道:“真的?”
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一瞪目道:“為師數十年來闖蕩江湖,成名立萬,就仗著這一諾千金,難道到了老來,還會騙你這娃娃不成?”
一時之間,管寧望了望他蒼老的麵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傾服,隻見自己的師父縱然武功不高,卻不愧為頂天立地的英雄,凝注半晌,“撲”地跪倒地上,卻不知該說什麼感激的話。
司徒文含笑地將他拉起來,這老人心中又何嚐不知自己這個應諾,將會替自己帶來多少麻煩,隻是他隻覺自己年華已老去,卻始終沒有做出一件真正足以驚動武林的事來,此刻管寧所說的這件奇詭的故事,便引發了他的雄心和興趣,這正是老驥伏櫪,其誌仍在千裏,隻要一有機會,他還想表現一下自己的千裏腳程的。
管寧反手一把握著這老人寬大粗厚的手掌,憮然良久,緩緩道:“師父,弟子此次離去,歸期實不能定,家裏的一切,就……就都交托給你老人家了。”
司徒文軒眉一笑道:“好男兒自當誌在四方,你隻管去吧!江湖之中,盡多你們這些年輕人值得闖蕩之處,隻是……”
他目光在管寧身上緩緩一轉,接著又道:“隻是你這樣的裝束打扮,在江湖上太引人注意,此刻你既已卷入一件武林中的恩怨仇殺之中,行跡是仍應稍微避人耳目--”
司徒文又自長歎一聲,緩緩接道:“這也許是為師到底年紀大了,才會說出這種話,若是換了當年,唉……”他又長歎一聲,倏然住口。管寧目光抬處,隻見他一手捋著長須,目光遙遙在院中一片被寒風卷起的黃沙上。這雖已暮年,雄心卻仍未老的老人,似乎在這片黃沙之中,又看到了自己昔年闖蕩江湖的豪情往事,是以萌生感慨,不能自已。
雪雖住,風卻大了。
一劍震九城門下刻苦練武的弟子,在這寒冬的清晨,仍不放棄自己練武的機會,捧出幾筐細沙,撒在積雪已打掃幹淨的廣場。
於是寒風卷起廣場上的黃沙,而黃沙又激起了這老人的舊夢。黃沙,黃沙--在這裏,風沙之多,風物之美,人情之厚,文采之盛,名聞天下的北京城裏的道路上所飛揚的,除了白雪,便是黃沙。
而此刻,一聲尖銳的馬鞭呼哨過來,由城內急馳出城的一輛烏篷大車之後,所激起的,卻是混合著白雪和黃沙的飛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