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菁雙眉一軒,但瞬即放聲大笑起來,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錠原本已放在“鐵金剛”手裏,此刻卻又取回的金錠,大笑著道:“想不到你這少年人竟然如此想不開,來來來,拿去,拿去,這一錠黃金,想來已足夠買回你的馬車了。”
這狂笑之聲,使得管寧神誌為之一震,抬起頭來,呆望了他兩眼,又搖了搖頭,方自緩緩說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閣下這是幹什麼?”
瘦鶚譚菁伸手一撚微須,大笑又道:“是是,我與你雖然素不相識,你的車馬更不是我所掠走,但這錠金子,你卻隻管取走--”
他又自仰頭長笑幾聲,接道:“若非是我三言兩語,那沈三娘又怎會如此匆忙地趕走?你可知道她是為著什麼--哈哈,她是生怕自己去得太遲,那廝會被別人害死!唉--”
他故意歎息著:“如此風霜嚴寒,一個婦道人家還要如此奔波,也真難為她了。”
管寧呆呆地望著他,他說的話,管寧根本一點也不懂,當下幹咳一聲,道:“閣下到底在說什麼?小可實在愚昧,難以了解,至於這錠金子,小可更是不敢接受--”
瘦鶚譚菁笑聲頓住,突地麵色一沉,截斷了他的話,說道:“這黃金你隻管拿去,反正你的馬車,既然被那人駛去,你縱然想盡辦法,也不能取回了。”
管寧心頭一涼,脫口道:“真的?”
譚菁冷哼一聲,點首道:“老夫豈會騙你!”
雙眉一揚,神氣間突然又變得十分得意,接著又道:“你可知道駛去你車子的那個女子是誰?”
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譚菁又道:“那女子便是江湖人稱‘絕望夫人’的沈三娘!武林中人遇上了別人,凡事還能有三分希望,但遇上了這沈三娘嘛--嘿嘿,什麼事都隻好任憑她擺布了,幾乎連半分反抗之力都沒有,是以江湖中人,才替她取了‘絕望夫人’這名號。”
“絕望”,管寧將這兩個字仔細思索一下,不禁為之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世上最可怕之事,隻怕也莫過於這“絕望”二字了。
而那溫柔高貴的女子,竟叫作“絕望夫人”,這名字取得又是何等冷峭,但見瘦鶚譚菁嘿嘿一聲冷笑,又道:“這‘絕望夫人’沈三娘,不但劍法暗器,俱都超人一等,聰明機智,更是駭人聽聞。你心裏在想些什麼,她幾乎全都早已猜到,你嘴裏都沒有說出來的話,她也能先替你說出來,而且她還有個與她關係大不尋常大大的靠山,武林中最狠最冷的人物西門一白--”
這“西門一白”四字一入管寧之耳,他心頭不禁又為之一凜,他似乎聽過這名字,又似乎沒有聽過,卻見譚菁又已接道:“多年來,天下武林中人,就從未聽過有一人能在這絕望夫人麵前占過半分便宜的,嘿嘿--隻有老夫,今日隻說了三言兩語,便讓她嚇得麵青唇白,連搶馬車這種事都幹出來了。”
他又以一陣得意的大笑結束了自己的話,隨手將那錠黃金,塞在管寧手裏。人們在歡樂的時候,常常會希望別人也能分享自己的歡樂,這孤傲的老人此刻在這種心情下,便也做出了一些絕非他平日為人性格所做的事來。
但是,他卻不知道,管寧的心境,又怎會為這區區一錠金子而歡樂起來?
這本已充滿自責自疚之心的少年,心情更是其亂如麻。他略微思考一下,便恍然想到“西門一白”四字,便是那白衣書生的名字,也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這白衣書生的名字。隻是除了這名字之外,他對此人的一切,仍然絲毫不知道。
他想到這些日子來,他所接觸到的每一個武林中人,說起西門一白的為人,都說是冷酷毒辣。於是,他便無法不再冷靜地思考一遍,他對這西門一白的信念,是否有改變一下的必要。
而他此刻也已猜到,那位“絕望夫人”沈三娘,如此匆忙地要趕去北京,一定是為著關心這西門一白的安危,生怕他會遭受到仇家的危害,於是,他又想到那一刀兩劍、兩隻人耳。
“難道這些人便是要去加害西門一白的仇家?”他不禁暗問自己,“那麼,又是誰把他們趕跑的呢?”
一個人能對一件事加以冷靜而明確的分析,他便會被人稱讚為聰明人,假如,他能冷靜分析的這件事與他本身有關,那麼他聰明的程度就更會被人驚讚。
但是,管寧此刻,卻有著那麼多與他本身有關的事,有待於他自己思考分析。他縱然聰明絕頂,卻也不禁為之迷亂了。
手掌一緊,他發覺掌中已多了一錠金子,譚菁是何時將這錠金子塞在他手上的,他也不知道。
於是,他接著便發覺,方才充耳的狂笑聲,此時已歸於寂靜。而那位枯瘦的終南劍手,此刻也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風未住,雪又落了起來,他肩頭已積滿了雪花,但卻沒有抖落它,你能夠將自己也化入管寧此刻的情景,來體會一下他此刻的感覺嗎?
瘦鶚譚菁成名江湖數十年,平生隻在河套附近的黃河渡頭邊栽過一次筋鬥,心胸極為狹窄,多年來,他時時刻刻都將這件奇恥大辱放在心裏,未曾有一日或忘。
今日他奇恥得雪,又將武林中人人見著要倒黴的絕望夫人訕笑一番,心中正是得意已極,是以見了管寧這種發愣的樣子,心裏隻覺得有些好笑,隨手塞給他一錠金子,便揚長走了出去。
這王平口雖近京城,但前有大鎮,後去已是北京,過往的行商旅客,在這王平口歇腳的並不甚多,因之市麵並不繁盛。此刻夜已頗深,王平口上這條街道上,不但渺無人跡,甚至連燈火都沒有了。再加上這家客棧本已位於街道盡頭,他出了大門,四下一望,微一振衣,抖落雪花,便向鎮外行去。
在這嚴冬的深夜裏,在這荒涼的道路上,錯非是他這種久走江湖,內外兼修的武林高手,若是換了別人,有誰敢在此時趕路?
他暗中微笑一下,撩起衫角,大步而行,雖未盡展輕功,速度已頗驚人,此刻他心中舒坦,腳步踏在雪地上,有如踏在雲端。
刹那之間,前行便已裏許,他腳步卻已越走越慢。要知道雖是內家高手,他在如此風雪嚴寒中趕路,卻也是件苦事。
“我此行既無急事,如此趕路為何?”
此念既生,他不覺暗笑自己,於是他前行的腳步,便慢了下來,轉目望去,忽地瞥見前麵枯林中,仿佛有一幢屋影,他暗中盤算一下,突地雙臂一振,電也似的向這幢屋影掠去。
三五個起落,他掠起的身形,便已掠去林中,隻見這幢屋影飛椽雙脊,屋子雖不大,建築得卻極為精致華麗。
他展顏一笑,暗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幢屋子真的是間祠堂廟宇。”
於是他毫不考慮地從一處頹落的牆垣缺口,跳躍進去,順手掏出個夜行人必備的火折子,順風一抖,一點昏黃的火光,便自亮起。
哪知……
一點火光,突地從店棧牆角轉了出來,接著“篤篤”兩聲更鼓,一個懈怠蒼老的聲音,隨著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傳來,懶洋洋地自語道:“又是二更啦!天,怎麼還不亮,唉--冬天晚上,日子可過得真慢呀!”
緊握一錠金子在手中的管寧,正望著漫天的雪花發愣,聽見這聲音,倏然一驚,腳步一縮,想退回門裏,卻聽這更夫已自喝道:“是誰?這麼晚還站在這兒。”
管寧暗歎一聲,知道自己又遇著了麻煩,他生怕這更夫會看到院裏的兩具屍身,要知道他出身世家,對於違法的事,總是不敢做的。這兩具屍身雖非他所殺,但他卻怕沾到凶殺的嫌疑,這種感覺,自然和亡命天涯的武林人物大不相同,若是換了“鐵金剛”這類角色,隻怕早已將這更夫一刀殺卻。
而此刻,他卻立刻應聲走了出去。聳著雙肩,縮著脖子,穿著一身老棉襖,手裏提著個燈籠,撚著個更梆的老更夫,睜著蒙朧的老花眼,上下向他望了兩眼,幹咳了兩聲,又道:“小夥子,三更半夜的,幹什麼呀!是跟誰幽會?嘿--年輕人,真都是夜貓子,難道你也像我老頭子一樣,怕活不長了,連晚上都不敢睡覺。”
這老人親切的語氣,友善的態度,管寧突然發覺,有些人的人性是那麼善良,這老人看到自己如此鬼祟樣子,竟沒有絲毫疑心自己。
他感激地向老人一笑,心中一動,便問道:“老人家,我是因為有個客人生了急病,要盡快到妙峰山去求醫,你老可知道,從這兒到妙峰山,該怎麼個走法?”
老更夫長長地“哦”了一聲,將燈籠往門裏一照,管寧心中立刻一陣巨跳,生怕燈籠的燈光,會照在地上的屍身。
他卻不知道這老人老眼昏花,在這幽暗的深夜裏,要叫他看出一丈以外,馬廄下陰影中的東西,再添三隻燈籠,他也未必能看到的。
隻見這老人手裏舉著燈籠,來回晃了兩晃,道:“這裏麵有輛馬車是不是?嘿--還套上了馬。嘿!原來你要趁夜趕路,妙峰山可不遠,從這兒出鎮往西走,走個把裏地,再北轉,不到天亮,你也許就能趕到妙峰山了。可是--我老頭子怎地沒聽說過妙峰山上住著大夫呀?”
“篤篤”兩聲,更梆又是兩響,這老人搖了搖頭,蹣跚著往外走去,一麵搖著頭,歎道:“唉!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身體真比我老頭子棒得多。這麼黑,這麼晚,還能趕車……”
管寧望著這老人逐漸遠去的背影,想以他一生平凡的生命,心裏方自泛起一陣淡淡的憐憫,但轉念一想,這老人的生命雖然平凡,但卻是安樂而穩定的,他毋庸對世人負疚,也不會對上天有愧,因為,他已盡到了他做人的責任。
“但是,我呢?”他垂下頭,走到院中,走到那輛大車旁,此刻他甚至寧願方才被那羅衣少婦駛走的是這輛,因為,他對人們已有歉疚的感覺。
跳上車座,揚起馬鞭,叭喇一聲,健馬長嘶,車輪轉動--這輛馬車,便冒著風雪,衝出了這客棧的大門,衝入深沉的夜色中的官道上。轔轔的車聲,劃破了大地的寂靜。
他挺起胸膛,長長透了口氣,風雪劈麵打在他臉上,刺骨的寒意,使他消極的意誌,振奮起來。
於是,車行更疾。
他留意觀察著道路,左手撚著鞭繩,握著馬鞭的右手卻搭了個涼篷,蓋在眼瞼上,免得迎麵飛舞的風雪將視線擋住,因為,在這深沉的夜色裏,要辨清前麵的道路,本就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突地--一條黑影,蹌踉著從道路衝出來,揚手一招,似乎想將馬車攔住。
管寧雙眉一皺,微一遲疑,馬車已衝過那人身旁,在這刹那之間,他心念數轉,終於一提韁繩,吆喝著將馬車勒住。車聲一停,馬嘶一住,便聽得那人口中不住哼著。
管寧回身探首望去,那人向前撞了兩步,終於“撲”地倒在地上。黑夜中,他依稀辨出這人的身形,心頭不禁一凜--這看來似乎已受了重傷的人,竟是那枯瘦的老人瘦鶚譚菁!
管寧一驚之下,立刻跳下車去。他與這枯瘦的老人,雖然並未深交,但他生具至性,見人有了危難,無論此人是誰,他都會仗義援手,至於他自身的利害,他卻根本不去想它。
瘦鶚譚菁在地上哼了兩聲,掙紮著抬起頭來,於是他也看清,此刻站在他麵前的人,便是方才發呆的少年。
管寧俯下身去,攙起這老人的臂膀,焦急問道:“老前輩,你受的是什麼傷,傷在哪裏?”
瘦鶚譚菁長歎了口氣,將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管寧的懷裏,管寧問他的話,他隻能虛弱地搖了一下頭,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身上所受的傷,究竟是被何物所傷的。
於是,管寧隻得將他抱到車上,放在那白衣人西門一白的身旁。瘦鶚譚菁此刻目光若仍是敏銳的,頭腦若仍是清楚的,還能看清他身旁所臥的人的麵容,隻怕他立刻便會跳起來。
但是此刻,他不但四肢已開始麻痹,而且他還感覺到這種麻痹已逐漸蔓延到他心房。命運的安排,永遠是如此奇妙和殘酷,它使你終於找到你非常想找的人,但卻又會在你最最不願見到此人的時候。
這輛大車,外觀雖不起眼,但內裏卻製造得極為精致。車廂四角都嵌著一盞小小的銅燈,隻是管寧方才心亂之際,便未將燈燃著。
他此次離家出門,本已立下闖蕩江湖的誌願,因此事先將行囊準備得甚是周詳,此刻他從一旁取出火折,爬進車廂將四角的銅燈俱都用火點著,車廂內便立刻變得十分明亮。
光芒刺眼,瘦鶚譚菁微張一線的眼睛,便又閉了起來。
管寧俯首望去,這老人身上衣衫仍然完整,身上也沒有一絲血漬,隻是麵色蒼白,氣息微弱,他心中一動,忖道:“莫非他也是中了劇毒!”
此念方生,目光轉處,卻見這老人枯瘦麵容上的肌肉,突然一陣痙攣,蒼白的麵色,倏地轉青。昏黃的燈光,照在他這猙獰的麵容上,管寧不覺打了個寒噤。卻見他痛苦地低喊一聲,突又伸出雙手,“啪”地擊在他自己胸前,伸手一抓,抓著他自己的衣衫,雙手一揚,“噝”的一聲,他竟將身上穿著的皮襖撕成兩半。
車門外有風吹進,吹起這皮襖裏斷落的棉絮,淺黃色的狐皮短襖內,他黝黑枯瘦的胸膛上,竟有五點淡淡的血漬。
管寧不禁為之心頭一凜,定眼望去,這五點淡淡的血漬上,竟各個露出半截烏黑的針尖,針尖頗細,甚至比繡花針還要細上一些,但卻仍穿透這厚重的皮襖,直人肌膚,端的是駭人聽聞的事。
管寧呆呆地望著這五點針尖,心中突又一動,倏然想起自己在四明山莊小橋前所遇的暗器,又想起武當四雁中藍雁道人所說的話:“以貧道推測,在四明山莊的止步橋前,襲向他的暗器,便是那以暗器馳名天下的峨眉豹囊囊中七件奇毒無比的暗器中,最霸道的‘玄武烏煞,羅喉神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