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胭脂扣(1 / 3)

古濁飄此時早下了馬,見那少女站在那裏發愣,睜著兩隻大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微微一笑,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緩步走了過去。見那少女的風氅,動手時早已落在地上,鮮紅的衣服落在雪地上,形成了一種美妙的配合。

他俯身拾起了風氅,抖去了上麵沾著的雪,走到那少女身前,一揖到地,笑道:“姑娘千萬別生氣,也不要和那種人一般見識。”

那少女正自滿腹心事,她被那三人的輕薄言語所激怒,此刻氣尚未消,看見那三人已走了,氣不禁出在古濁飄身上,忽然一馬鞭,竟向古濁飄掄出。

古濁飄似乎根本不懂武功,看見馬鞭抽來,急忙去躲,但腳下一個踉蹌,馬鞭雖未抽著,人卻跌倒在地上,發急道:“姑娘千萬可別動武,小生手無縛雞之力,怎擋得住姑娘的一鞭子!”

那少女一鞭將古濁飄抽到地上,心中不禁生出些許歉意,暗忖道:“此人與我無冤無仇,也不曾得罪過我,而且好歹還解過我的圍,我何苦抽他一鞭子?唉,為什麼這兩天我的脾氣變得這麼暴躁?”

她看著他仍倒在雪地上,北京城連日大雪,地上的雪已積得很厚,有些地方還結成冰,很滑,他想爬起來,但掙紮了兩次,都又跌在地上,那少女心裏更覺得歉然,忖道:“看來此人真是個文弱書生,這一下不知跌傷了沒有?”

她一念至此,不禁伸出手來想扶他一把,但瞬即又發覺不妥,將手中的馬鞭伸了過去,意思也是想幫他站起來。

古濁飄連忙喜道:“多謝姑娘。”伸手接過那馬鞭,那少女不知怎的,像是腳下也是一滑,竟覺得站不穩。古濁飄一用力想爬起來,那少女竟也隨著這力量摔倒了,這一下兩人倒作一團,古濁飄手腳亂動,竟將那少女壓在地上。

冰雪滿地,那少女卻覺得一股男性的熱力使她渾身發熱,不禁又羞又氣,猛地將古濁飄遠遠推到旁邊,翻身躍了起來,想發怒,又是無從發起,回頭去找自己的馬,卻四處找不到,原來那馬已在他們動手時跑了,她毫無辦法,拾起風氅,便走了。

哪知古濁飄這一下爬起來倒快,騎著馬趕了上來,高聲呼道:“姑娘慢走。”晃眼便追到少女身側,涎臉笑道:“姑娘可是剛到北京城來?”

那少女對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不理他。他卻自語道:“天這麼黑了,一個姑娘家人地生疏真不方便,去投店吧,客棧裏的那些人又都不是好東西……”

那少女這兩天在路上果真吃盡了苦頭,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聞言不禁覺得這句話真是說中了自己的心意。古濁飄搖著頭,又說道:“我倒知道城裏有個地方,既幹淨,又安靜,而且主人是個正人君子,姑娘家住在那裏,真是再好沒有了。”

那少女忍不住問道:“在哪裏呀?”

古濁飄一笑說道:“不瞞姑娘說,那裏便是小生的蝸居,姑娘若不嫌簡陋,勉強倒可歇息一晚。”

那少女實是不願投店,聞言忖道:“這少年書呆子模樣,諒也不敢把我怎樣,現在天這麼晚了,我又無處可去,不如就到他那裏去吧!”

古濁飄見她不答話,便問道:“姑娘可是願意了?”

那少女點點頭,他連忙爬下馬背,喜道:“那麼姑娘就請坐上馬,小生領著姑娘去。”

那少女忖道:“這書呆子真是呆得可以,我若騎上馬,他怎跟得上我?”側臉望了他一眼,但覺他俊目垂鼻,嘴角帶著一絲笑意,英俊得很,心裏不禁微微生出好感,說道:“你那裏遠不遠?”

古濁飄忙道:“不遠,不遠,就在前麵。”

那少女道:“那麼我們就走一會好了。”

說完又覺得“我們”這兩字用得太親熱,突地臉泛桃紅,羞得低下了頭,幸好古濁飄卻像沒有注意到,隻管興衝衝地走著。

三轉兩轉,到了一個大宅子的門口,古濁飄道:“就在這裏。”

那少女見這房子氣派甚大,占地頗廣,不禁懷疑地望了他一眼,問道:“這屋子裏沒有別人嗎?”

古濁飄又是一笑,道:“除了下人之外,就隻小生一人,姑娘請放心好了。”

那少女臉上又是一熱,古濁飄拍開了門,領著她走進屋裏。那少女見房裏布置得富麗堂皇,仆人亦多,竟像是高官富商所居,心中奇怪道:“這少年究竟是什麼來路?看樣子不像是個書呆子,卻又呆得可以,看樣子隻是個書生,怎的所住的地方又是這樣華麗?”她雖然奇怪,但也並未十分在意。

古濁飄殷勤周到,張羅茶水,添煤生火,大廳頓時溫暖如春,瞬又擺上夜點,也都是女孩子家素日愛吃的東西。那少女連日旅途奔波,第一次得到這麼好的享受,心裏不覺對他又添十分好感,居然也有說有笑起來,不似方才愛理不理的樣子。

她風氅早已脫下,此時索性連背上的劍也撤了下來,那劍似乎比普通的劍短了兩寸,劍鞘非金非鐵,通體純白,竟似上好的玉所製,古濁飄看了一眼,嘴角又泛起笑容。

此時夜已很深,大廳裏點著十數支盤龍巨燭,爐火生得正旺,甫自風雪中歸來的人,得此住所,真不知置身何處。

那少女淺淺喝了兩口上好的竹葉青,燭光下穿著一套粉綠色的緊身衣褲,更顯得豐神如玉,綽約多姿,何況她笑語間眼波四轉,豔光照人,古濁飄望著她,不覺癡了。

那少女見他呆呆地望著自己,臉一紅,站了起來,說道:“我要睡了。”

古濁飄一驚,忙道:“房間已經收拾好了,我這就帶姑娘去。”

那少女掇起風氅,她隨身並沒帶什麼東西,隻有小小的包袱和那柄劍,她對那柄劍看得很珍重,小心地拿著,跟著古濁飄穿出大廳,經過走廊,到了一間房間。她推門一看,那房間布置得宛如女子閨閣,竟似特為她準備的。古濁飄到了門口,便止住了腳步,說:“姑娘早點安歇吧。”

那少女點頭嫣然一笑,走進房裏,帶上門,心裏暗自思忖著:“這人倒真是個正人君子,連我的房他都不踏進一步。”轉念又想著:“他叫什麼名字,我都還不知道,他也不問我的姓名,這人可真怪。”

她心中反複思索著,想來想去都是古濁飄的影子,想起方才雪地的一幕,又不禁獨自羞得臉紅紅的。

哪知門外突然又有敲門的聲音,她問道:“是誰呀?”

門外卻是古濁飄的聲音說道:“是我,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那少女芳心一動,漫應道:“你進來嘛!”

門被推開了,古濁飄帶著奇異的光彩走了進來,那少女正斜倚在床邊,古濁飄筆直地走了進來,說道:“我有幾句話想說,又害怕,不敢說,可是非說不可。”

他說著走著,腳似無意中踩在那少女腳邊,忙著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那少女被他這麼一踩,無巧不巧地正被踩在她足側的“碧泉”穴,渾身頓時一軟,全然失去了氣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心中一急,哪知古濁飄像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又接著說:“我一看見你,心裏就覺得說不出來的喜歡你,就想和你接近。”

他遲疑地住了口,鼓著勇氣又說道:“你要是不讓我說,那我就不說了。”

那少女身不能動,口不能言,聽了又羞,又急,卻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她從未聽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人敢向她說過這樣的話,現在居然當著她麵,赤裸裸地說出來,她焉能不羞,不急?但此人卻又是她暗暗在喜歡著的,雖然她自己尚未能確立這份情感,但心中又不禁摻和了一絲喜悅。

她嬌腮如花,古濁飄越看越愛,說道:“你要是讓我親親你,叫我怎麼我都甘心,你要是不願意,你也告訴我,我馬上就走。”

那少女更羞,更急,臉也更紅,心中怦然跳動著,忖道:“他要是真來親怎麼辦?怎麼這樣巧,他一腳正踏在我的穴道上,難道他是裝著不會武功,來欺負我?那我真要……”

古濁飄已緩緩走到她身前,緩緩俯下頭來要親她,她不能躲,心中也隱隱有一份“不願躲”的情感,悄悄垂下眼瞼,隻覺得一個火熱的嘴唇,吻在自己的頰上、額上,微一停,又輕輕吻在自己唇上。

這時她的感覺,就是用盡世間所有的詞彙,也無法形容其萬一。她隻覺得身體像是融化了,升華了,是愛?是憎?是羞?是怒?她自己也分辨不出來,隻覺縱然海枯石爛,這一刹那卻是她永生無法忘情的。

古濁飄吻著她,看著她嬌羞的臉,心中的思潮,也正如海濤般洶湧著。

他的手遲緩而生澀地在那少女成熟的身體上移動著,他的心卻在想著:“我真無法了解我自己,我渴望得到崇敬,得到愛,但是當人們崇敬著我的時候,我卻有一種更強烈的願望,想去得到他們的驚懼和憎恨。唉,我心情的矛盾,又有誰能為我解釋呢?”

他讓他的臉溫柔地停留在那少女的臉上,膝蓋一屈,重重地撞在那少女的膝蓋上。

那少女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事,隻覺得心頭有一股溫馨,在溫馨中又有一分羞急,但她被他的膝蓋一撞,卻恰好解開了穴道,失去的力量像是山澗的水,澎湃著,洶湧著,急遽地又回到她身上。隨著回複的力量而生出的一種潛在的本能,使得她猛然推開了那俯在她身上的身軀。

他瞪著驚異的眼睛望著她,像是根本不知道這其中的一切,在這一瞬間,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她想著:“我又怎能怪他?罷了!”

想到天意,她的臉更紅了,她不知道在這微妙的一刻裏,她對他,已經生出了一種難言的情意。

那是一個矜持而驕傲的少女,在第一次被人撞開心扉,所生的糅合著喜悅和愛、憎恨和怒的情感,但是她已原諒他了。

千百種念頭,在她心中閃過,千百句話,在她舌尖翻轉,但她隻輕輕地說:“你坐下。”

古濁飄的眼睛閃爍了,這次他閃爍出的,是真正喜悅的光彩,他望著她,坐在她的身邊,她微微歎了口氣,問道:“你姓什麼?”

古濁飄小心地撫著她的纖手,說道:“我叫古濁飄。”

那少女的手被他撫弄著,也不掙紮,過了一會,她低聲說道:“你怎麼不問我叫什麼?”

古濁飄笑了,道:“因為我不問,已經知道了,你姓蕭,叫蕭淩,對不對?”

她一驚,奇怪地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古濁飄笑道:“我雖然笨,但是看你的武功,看你的那柄玉劍,誰還不知道你就是玉劍蕭淩呢!”

她更驚,掙脫了他的手,急問道:“你也會武功?”

古濁飄笑道:“你猜猜我會不會?”

她猛然站了起來,羞急和憤怒,在這一刹那,遠勝過了喜悅和愛,她右手凸指如劍,極快地點向古濁飄喉下的“鎖喉穴”。

要知鎖喉穴乃是人身的死穴之一,若是有武功的人,必然會躲開,但是古濁飄仍然未動,目光中又一次露出奇異的光芒,像是全然不知道一切,又像是即使死在這雙纖纖玉指下,也是甘願的,更像是早就知道,而且相信她這指根本不會真的點。

她出指如風,堪堪已在穴上,忽又手一軟,輕輕滑開。

古濁飄乘勢又捉住她的手,她眼圈一紅,低聲說:“你不要騙我。”

一個揮劍縱橫、江湖側目的劍客,在愛的魔力,似水柔情中,變得柔順而脆弱了。她順從地倚在古濁飄的懷裏,一個少女的心境,往往是最奇妙而不可思議的,當她感覺到“愛”時,她的矜持和驕傲,便很快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