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胭脂扣(3 / 3)

她吱吱喳喳說個不休,古濁飄雖然麵上一無表情,但從他的眼睛裏,卻可以看出他的情感在急遽地變化著,起伏著。

往事如煙如夢,齊都回到他的心頭,但他除了自己之外,誰也不能訴說。

他伸手輕輕攬過蕭淩的腰肢,說道:“那麼你為什麼又要來呢?”

蕭淩道:“我非來不可呀,何況我也想見識見識這殘金毒掌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她笑了笑,又說:“我從小到大,都悶在家裏,現在有機會出來玩玩,正是求之不得。”

古濁飄哦了一聲,目光遠遠投在窗外。

下午,他準備了輛車,將蕭淩送到鎮遠鏢局的門口。他從車窗內望見鎮遠鏢局門口匆忙地進出著一些挺胸凹腹的剽悍漢子,那金刀無敵黃公紹想是剛用過飯,正悠閑地站在門口剔牙,還有一個頎長而瘦削的年輕人也站在他身側,指點談笑著。

他回過頭來,對蕭淩說道:“這裏就是鎮遠鏢局了。”

蕭淩也探首到車窗邊,望了望,突然驚道:“你看,昨天晚上那個老頭子也站在那裏,神氣揚揚的樣子,哼,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古濁飄笑了笑,對這些事,他像是一點也不關心,其實他對任何事都像是那麼冷漠,仿佛天下的人和事,就沒有一件是他屑於一顧的,又仿佛是連他本身的存在,都抱著一種可有可無的看法。

蕭淩陡然也發覺了他的冷漠,她開始覺得他是那麼飄忽而難以捉摸,有時熱情如火,有時又冷漠似冰,像是百無一用的書呆子,又像是世上任何事都不能瞞過他的智者。

但是她少女無邪的心,已完全屬於了他,她想:“無論他是什麼人,我都會一樣地愛他。”

於是她溫柔地望著他,問道:“你陪不陪我進去?”

他搖了搖頭。

當然,他也發覺了她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無論如何,他不願傷她的心,雖然,他已感到自己對她的情感,僅僅就隻這麼短短的一天,已冷淡了許多,遠不如初發生時那麼熱烈了。

他暗暗在責備著自己:“為什麼我對已得到的東西,總覺得不再珍貴了呢?為什麼我的內心,總好像有一種更強烈的力量來反抗我自己的思慮呢?我真不懂這是什麼原因!”

他將眼光極力地收了回去,溫柔地滲合到蕭淩的目光裏,笑道:“我是個書生,我跟你們這些俠客在一起,總覺得不大自然,你還是一個人去吧,無論什麼時候你想見我,就來找我好了。”

蕭淩勉強笑著點了點頭。

於是古濁飄為她推開車門,她悄然下了車,聽見古濁飄在她耳邊說:“我在家裏等你。”她心中又升起一絲喜悅的甜蜜,微側了側頭,讓自己的耳朵觸著古濁飄溫暖的嘴唇。

然後車門被關上,車駛去了。

驟然,她覺得像是自己所得到的一切忽然失去,又像是自己失去的一切重又得到,她不禁暗笑自己的癡,她想:“我們又不是永遠不能相見,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呢?”

她邁開步子,向鏢局門口走去。

金刀無敵黃公紹正為著他身旁少年的一句話得意地大笑著,忽然看到蕭淩由對街走來,臉色一變,他不知道蕭淩是何身份,當然更不知道蕭淩的來意,還以為她是來找自己的。

他又不願意昨晚所發生的那些事,讓鏢局裏的群豪知道,但他也無法阻止她。

可是他覺得這少女竟似全然沒有看見自己的存在,人類都有一種安慰自己的根性,他忖道:“昨天晚上黑夜之間,也許她根本沒有看清我……可是她此來又是為著什麼事呢?”

在他的念頭裏,根本沒有一絲會想到,這少女竟是他們終日期待的玉劍蕭淩。鏢局中每一個人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錯覺,認為那玉劍蕭淩一定是個男子,玉劍蕭淩足跡沒有出過江蘇虎丘,自是也難怪鏢局群豪會生出這種錯覺來。

蕭淩走到門口,她鮮紅的風氅,驚人的豔麗,使得鏢局門口的那些大漢目眩了。

那本是站在金刀無敵黃公紹身側的瘦長少年,此時迎了上來。蕭淩一看黃公紹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忖道:“你以為你悄悄一溜,就可以解決問題了嗎?”

那瘦長少年走了過來,問道:“姑娘想是要找什麼人嗎?”

蕭淩打量了那少年一眼,見他鼻直口方,目光如鷹,顯得精明已極,倒也像是條漢子,遂說道:“請問這裏有位金剛掌司徒項城嗎?”

那瘦長少年一聽她竟找的是司徒項城,而且連名帶姓一齊叫了出來,顯見得對這位在武林中地位頗高、聲名赫赫的金剛掌,並不十分尊敬。

他驚訝地望了這少女幾眼,見她身段婀娜,美豔如花,忖道:“近年武林中並沒有聽說出了個這樣的人物呀?”

但是他做事素來謹慎,絕不會將心中的驚訝絲毫露出,仍客氣地說:“原來姑娘是找司徒大俠的,請問姑娘貴姓,有何貴幹,我這就替姑娘回複去。”

蕭淩道:“你就告訴他,說是蘇州虎丘瀟湘堡有人來訪便是了!”

那瘦長少年更驚,問道:“姑娘就是玉……”

蕭淩不耐煩地搶著道:“對了,我就是蕭淩,特來求見!”

那瘦長少年不覺肅然,躬身一揖,道:“原來是蕭大俠。”

瘦長少年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角色,他對蕭淩這麼尊敬,倒不是為了玉劍蕭淩的名頭,須知光是“玉劍蕭淩”這四字,在武林中還是個陌生的名字,如果加上“江南瀟湘堡的玉劍蕭淩”幾字,那在人們心目中,就完全造成另外一個印象了。

皆因瀟湘堡在武林中,地位極高,是以瘦長少年一聽,便肅然生敬。

金剛掌司徒項城遲遲沒有任何舉動,也是在等著瀟湘堡來人,他此次邀集武林豪傑,話雖講得冠冕堂皇,是為了挽救武林之劫,其實他私心自用,卻是為了挽救鎮遠鏢局的危機。

他根本沒有任何計劃來對付殘金毒掌,也無法有任何計劃。殘金毒掌行蹤飄忽,來去無蹤,試問他如何找呢?他心中的打算是將玉劍蕭淩留在鎮遠鏢局,他想有了瀟湘堡的人在,那殘金毒掌便不會對自己有何舉動,他卻不知道殘金毒掌這次重現江湖,目標根本不是在他一個小小的鎮遠鏢局身上。

他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打算很聰明,他哪裏知道這其中事情的複雜,人的變化,卻是他所萬萬沒有料想得到的呢!“玉劍蕭淩”這幾個字,像是一陣風,使得鎮遠鏢局忙亂了。

金剛掌司徒項城並不以玉劍蕭淩是個女子而失望,他想即使玉劍蕭淩隻是個小孩子,隻要是瀟湘堡的人,對他來說並沒有一絲區別。

他老於世故,精於談吐,雖然心事重重,但卻仍然是那麼從容的樣子。

他招待著蕭淩坐在客廳上,看見她隻是一人來到,龍舌劍卻仍未回來,他忍不住要問,但忽又想到龍舌劍林佩奇遊俠江湖多年,絕對不會生出意外,想是另有他事,所以沒有回來,何況隻要玉劍蕭淩來了,龍舌劍回不回來,已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

玉劍蕭淩初出江湖,雖然有些地方顯得很不老練,但是她本極聰明,又善言辭,也應付得頭頭是道,自有另一種風範。

她自幼嬌縱,從未吃過虧,昨夜雪地那一幕她仍未忘懷,總想讓那三人吃個苦頭,便說道:“老鏢頭,這些日子江湖豪傑來得很多,可不可以為我引見一下,也好讓我瞻仰風采。”

司徒項城忙道:“這個自然是應當的,其實他們也早已聞知蕭姑娘的人名,亟欲一見了。”

他轉首向立在身後的鏢夥囑咐了幾句,叫他將人請來,又指著坐在下麵的那個瘦長少年說:“我先給姑娘引見一人,這位就是近年傳名的人雲神龍聶少俠,你們兩位都是少年英雄,倒可以多親近親近。”說完一陣大笑。

蕭淩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入雲神龍聶方標卻像是臉紅了紅。她情已有所寄,自然不會再注意到別人,可是聶方標突然見到了這年紀相若的俠女,自然難免會生出好逑之念。

過了一會,廳外走進一個麵色赤紅的矮胖老人,一進來就高聲笑著說:“聽說江南瀟湘堡有人來,快給我引見引見。”

金剛掌司徒項城似乎對此人甚為尊敬,站了起來笑道:“孫老前輩來了,這位就是飛英神劍的女公子,玉劍蕭淩蕭姑娘。”

那老者哈哈又笑道:“好得很,好得很,果然是超群脫俗,清麗不凡,故人有後,我老頭子真是太高興了,真是太高興了。”

司徒項城忙道:“這位就是江湖人稱天靈星的孫老前輩,昔年與令尊也是素識。”

蕭淩一聽如此說,忙也站了起來,她雖對這些鏢局裏的人物不太看得起,但此人既是她父親的故友,自然是另當別論了。

她卻未想到飛英神劍根本不在江湖走動,朋友極少,這天靈星孫清羽不過僅僅和他見過一麵而已,怎能稱是素識?如今隻是在拉關係罷了,她人世尚淺,當然不知道這些處世的手腕。

此時,又有些人走進大廳,蕭淩一看,昨晚那三個老頭其中的兩個正在裏麵,遂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卻在暗暗盤算,怎樣來使這兩個曾經對自己不敬的人,大大出一次醜。

金刀無敵黃公紹及八步趕蟬程垓,此時當然也發覺江湖側目的瀟湘堡傳人玉劍蕭淩,就是自己昨夜雪地中遇見的紅衣少女,心中頓起了惶恐和羞愧。但他們估計著自己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又勢必要碰麵,臉上不禁變得異樣難看。

但他們和蕭淩三人間心裏的念頭,金剛掌司徒項城自是不會知道,所以他仍興致衝衝地要為他們引見。

就在這頗為尷尬的一刻裏,玉劍蕭淩心中的另一個念頭,使得她的心軟了下來,她想起自己說要對付金刀無敵時,古濁飄臉上的那種冷漠表情。

她想:“他一定不喜歡我對人那麼尖刻,我又何必為了這些不必要的事,去使他不快呢?何況這兩人雖然出言不遜,但我也抽了他一鞭子,總可以算扯平了,若然我客客氣氣地對他們,不再提那件事,他知道了,也一定高興得很。”

她想著想著,臉上露出春花般的微笑,一種奇妙的感情,使得她除了古濁飄之外,對其他任何人的愛憎,都變得不再那麼強烈,而且仿佛隻要是古濁飄不喜歡的事,她就都能忍著不做。

這就是人類,對於人來說,本身內在情感的力量,遠比任何力量都大得多,尤其是這種愛的感覺,其力量更像是奔騰的洪水,無堅不摧的。

所以當金剛掌司徒項城將黃公紹、程垓兩人引見給她時,她隻微笑著,這是因為她心裏正有一種幸福的憧憬,而這感覺,遠比其他任何感覺都強,使得她對別的事也不再關心了。

八步趕蟬程垓和黃公紹兩人,當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隻是在暗暗地感激著她替他們兩人保住了臉麵。

所以這場合裏,雖然其中每個人心裏都在打著不同的念頭,然而大家卻都是愉快的。

這因為他們所冀求的,都已得到了滿足。

幸福著的蕭淩,容光更豔麗,她像是群星中的月亮,受到大家的稱頌和豔羨,然而她卻覺得這些千萬句美言,怎比得上古濁飄輕輕的一瞥。

晚上,她再也按捺不住對古濁飄的懷念,於是她叫司徒項城為她準備了輛車,說是要去拜訪一個久居京城的父執,金剛掌自是滿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