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疑雲起(2 / 3)

良久,他腦海中自混沌又回複到清明,微微有風吹過,一個念頭驀然衝起:“我還沒死!”生存之念,猛又活躍,愴然睜開眼睛,麵前空空蕩蕩,殘金毒掌卻早已不知去向。

就在這一刻裏,他由生而死,自死又生,心情卻變得迥然不同了。

他踉蹌地走了兩步,環顧房間的四周,渺無人影,就連臥病在床,輾轉呻吟的玉劍蕭淩,此刻也是人去床空,芳蹤又渺。

他再次長歎著,胸中的雄心壯誌早已消磨得幹幹淨淨,就連他方才心中所存的那一分愧怍,以及那一分因著愧怍而生的,想對他所抱歉的人們作一補償的心情,此刻也已消失了。

他暗自思索:“現在我唯一該走的路,就是隱姓埋名,抱頭一忍,唉,憑我這一點淺薄的武功,還有什麼資格在武林中爭勝?”

悄然走出房門,猛一抬頭,門邊屋角的蛛網,被風一吹,絲絲斷落。

他自憐地想著:“我和這蜘蛛又有什麼兩樣,經不起風雨的考驗。”一時竟愣住了。

須知八步趕蟬程垓一生甚少遇見敵人,他再也想不到一遇見真正強敵,自己竟然是那麼不濟事,舉手投足間就被人家製得服服帖帖了。

於是他開始想到自己以前的成功,並非由於自身的武功,而僅僅是因著他所遇到的人比自己更不濟事而已,心中不禁難過,自信、自傲之心頓失,代之而起的卻隻有自卑、自棄的感覺了。

他出神地仰視著,心中感慨萬千,竟沒有向前再走一步。

眼角瞬處,被風吹斷蛛網的蜘蛛,卻絲毫未因這一挫折而喪失鬥誌,腳爪爬動間,又蹣跚地在屋角再結著蛛網。

又有風吹過,剛結起的蛛網斷裂。

那蜘蛛依然無動於衷,辛苦地再結,辛苦地和自然惡鬥。

八步趕蟬心境豁然開朗:“蜘蛛都如此,難道我連這蜘蛛還不如嗎?”他暗忖,生力猛又活潑潑地在心中充塞著。

“這世上還有許多事,是我該做的呀!”他大踏步走出去,“我欠了人家的,我也該去一一補償,埋頭一走,豈是大丈夫行徑?”

他以拳擊掌,慷慨低語,覺得自己的兩條手臂仍然是真力充沛,突然想起方才兩臂無力的情景,心中卻又暗暗感激殘金毒掌的手下留情,不然自己的兩條手臂,怕早已廢了。

他暗暗念著:“當今之世,武林中真正感激殘金毒掌的,恐怕除了我之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他逃命而來,此刻走出去的時候卻是心安理得的,門前有兩道足跡,雪地中宛然分明,他幽然暗忖:“我一出此屋,真可算是兩世為人了。”突然想起和他一塊逃命的金刀無敵黃公紹,心中一陣歉然,原來他方才情感的激動過巨,竟將黃公紹忘了。

他猛一回頭,再往裏衝,房間裏的右側蜷伏著一個屍體,頭發斑白,不是金刀無敵黃公紹是誰?望著這屍身,八步趕蟬程垓不覺油然而生兔死狐悲之感。

他正獨自出神之際,突然房外傳來一個清朗的口音:“可惜!可惜!這大好房間,卻被如此荒廢了。”聲音清越。

程垓暗道:“這人是誰?聲音好熟。”轉念又忖道:“此地荒僻,怎會有人來?”

隻聽那人又咦了一聲,說:“棋兒,你看這足跡像是新的,難道屋子裏還有人居住嗎?”

另一孩童口音道:“我進去看看。”

八步趕蟬程垓暗叫要糟,在這荒屋之中,身邊還有個死屍,被人見了豈非非奸即盜,有理由也無法講清了?他忙俯身,想抱起金刀無敵黃公紹的屍身一走了之。

哪知屋門一響,已有一人走了進來,看到八步趕蟬,身體往後一縮,像是吃了一驚,但臉上卻又無吃驚的神色。

八步趕蟬回頭,看到進來的人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正望著自己。

饒他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但此刻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場麵。

那幼童咳了一聲,回頭高聲叫道:“相公,快進來呀,屋子裏有個死人。”

八步趕蟬心中一動,暗忖:“這小孩倒奇怪得緊,看到死人,一點也不怕,還叫起來。”

他經驗多豐,眼珠一轉,已覺得這事頗有蹊蹺。

門外又有腳步聲,仍是那清朗的口音說道:“真的嗎?”

隨著話聲,緩緩踱進一人來,華衣輕裘,豐神如玉,八步趕蟬程垓一聲驚呼,脫口而道:“原來是你!”

原來進來的這人,正是堂堂相國公子,行蹤詭秘的古濁飄。

古濁飄見了程垓,麵上的神色也像是頗感驚奇,嘴中說道:“程大俠怎會跑到這裏來了?”腳下不停,走到金刀無敵黃公紹的屍體旁,驚訝地“呀”了一聲道:“這不是黃大俠嗎?”

程垓心中暗暗叫苦,看見古濁飄正以滿臉狐疑的眼光望著自己,像是在懷疑金刀無敵黃公紹是被自己所殺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能說什麼?呆呆地愣住了,這一天來的種種遭遇,真使這闖蕩武林數十年的老江湖有些啼笑皆非了。

古濁飄眼睛望著他,目光中帶著逼人的光芒,仿佛要看穿對方的心事似的,沉著臉說道:“程大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八步趕蟬程垓暗忖:“事已到此,看樣子不說明白是不行了。”他原可拔足一走,但一想對方是相國公子,一走並不能了事。

於是他長歎一聲,原原本本地將經過說了出來,說到殘金毒掌的武功,以及那種神出鬼沒的行事手段,八步趕蟬的確衷心佩服,五體投地,他道:“無怪殘金毒掌縱橫百年,未遇敵手,人家那份絕世的武功呀,真叫人口服心服。”

古濁飄眼中微微現出一絲難解的光芒,像是有些得意,卻又像是豪興逸飛,對八步趕蟬的誇讚殘金毒掌甚為不滿。

但是他瞬即恢複了正常神態,瞪住八步趕蟬道:“真的如此嗎?”眼光落在地上的金刀無敵的屍身上,像是有些懷疑。

八步趕蟬鼻孔微微一動,想哼出來,但一想對方的身份,卻隻得將那“哼”聲悶在腹中,但不滿的神色,仍未能完全掩飾住,道:“公子若是不信,在下也實無他話解釋……”

古濁飄一擺手,阻止了他再往下說,風度裏有一種自然的威嚴,讓人不得不聽從他的話。這種風度雖是與生俱來,但後天的培養,也是絕不可缺的。

八步趕蟬程垓一低頭,果然沒有再說下去。

沉默了一會兒,八步趕蟬心中覺得有一絲被冤屈的感覺。

他的眼光停留在黃公紹的屍身上,突然一拍前額,道:“公子如果還有不信的地方,在下倒有一個方法讓公子相信。”

古濁飄眼角帶笑,“噢”了一聲。

八步趕蟬程垓已俯下身去,一麵解開黃公紹的衣襟,一麵說:“黃大俠被殘金毒掌一掌擊中前胸,胸前定必有金色掌印,那不就……”

他的話聲突然凝結住了,再也說不出下一個字。古濁飄道:“怎的?”眼角微微向下一掃,卻見黃公紹屍身的胸膛上僅是一片淤黑,哪有半隻金色的掌印?他那眼角的笑意越發明顯了。

八步趕蟬程垓此刻是真的愣住了,他親眼看到黃公紹被殘金毒掌擊中前胸,而數十年來凡被殘金毒掌擊中的,身上莫不留下掌印。

那麼黃公紹身上的隻是一片淤黑,豈非是無法解釋了?“難道那人不是殘金毒掌而是別人偽冒的?但以那人的那種身手來說,武林中確實不作第二人想,此人又是誰呢?”

“難道武林中還有另一個獨臂奇人嗎?”

程垓百思不得其解,低著頭細細地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古濁飄笑了一聲,像是冷笑,麵上卻又沒有冷笑的神情。

八步趕蟬程垓道:“我和黃公紹乃多年至交,公子若懷疑……”

古濁飄朗聲一笑,打斷了他的話,道:“程大俠以為我在懷疑閣下嗎?那就錯了,兄弟雖然不會武功,但是看總是還看得出一點。”

他指著黃公紹的屍身道:“以黃大俠致命的傷痕來看,擊斃黃大俠的非但是個高手,而且武功簡直深不可測,以程大俠的身手嘛……”

他含蓄地停住了話,八步趕蟬程垓臉一紅,他當然知道人家話中的含意,那就是說:“憑你程垓的身手,還不成呢!”

他再仔細一看,黃公紹屍身上的淤黑,聚而不散,再一摸他的衣服,卻完整如新,心中不禁更驚駭,暗忖:“此人內力果然驚人,似乎已經練到傳說中的‘隔山打牛’那種境界了。”

轉念又忖道:“這位公子倒真識貨得很。”猛然想起古濁飄的行事,以及他那種炯然發著神光的眼神,心中一動。

須知一個武功深湛的練家子,他的眼神必然是迥異於常人的,世上許多事都可以隱瞞,隻有人的眼睛所表示的,是絕無可能掩飾的,人們內心的善惡,也隻有從眼睛中可以分辨得出來。

八步趕蟬暗忖:“我真傻,從這位公子言行舉止神態上,我還看不出人家有武功嗎?恐怕人家的武功要比我高明得多呢!”

越是深藏不露的,越容易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八步趕蟬試探著說:“公子也會武功嗎?”

旁立著的幼童“撲哧”一笑,道:“你現在才知道呀?”

古濁飄瞪了他一眼,回頭道:“幼從庭訓,讀書不忘學劍。”朗然一笑,又道:“隻是這些粗淺的功夫,怎入得了方家的法眼!”

八步趕蟬程垓暗呼了一口氣,忖道:“原來如此。”

一望那幼童,卻見他正衝著自己做鬼臉,心中更有數,知道這文質彬彬的古濁飄不但是練家子,而且還是個大大的行家呢。

於是他更惶恐地道:“原來公子也是武林一派,小的倒真走了眼呢。”他受了挫折之後,把平日不可一世的傲氣消磨殆盡,知道世上比自家武功高的,大有人在,又客氣地接著說:“不知公子是何門何派,是否可使在下一開茅塞?”

古濁飄臉上又閃過那種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沉吟著沒有答話。

那幼童是古濁飄的貼身書童,平日想必甚為得寵,此刻又嬉皮笑臉地搶著說:“這你教我們公子怎麼說呢?”他數著手指,接著道:“我們公子的老師有嵩山少林寺的玄空上人、武當山上的靈機道長、昆侖派的鍾先生,還有雲南點蒼的七手神劍謝老劍客呢!你說我們公子該算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呀?”

那幼童如數家珍地一說,八步趕蟬程垓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皆因這些人不但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而且輩分極高,早已避世,他懷疑地望了古濁飄一眼,暗忖:“難道他真是這些人的弟子?”

古濁飄含笑卓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那幼童又道:“嘿,你不相信是不是?”

說著話,雙腿並立,往前一錯步,“踏洪門,走中宮”正是嵩山少林寺拳法的起手式,連環數拳,居然甚見功力。

驀地,他掌法一變,雙掌如抓如擒,閃展騰挪,竟由拳風虎虎的陽剛之拳,變為武當派的“七十二路小擒拿手”。

突又以指作劍,身形如飛,在這鬥室中施展出昆侖的無上劍法。

八步趕蟬心中凜然,哪裏還有一絲懷疑?那幼童連變四種身法,將少林、武當、昆侖、點蒼的武功全施展了出來。古濁飄含笑而視,並沒有阻止他,臉上卻仍帶著令人難解的神色。

“這一下你可相信了吧!”那幼童雙手一又,笑嘻嘻地問道。

程垓站起身來,朝古濁飄深深一揖,道:“在下有眼無珠,竟然不知道公子是位高人。”

他又朝那幼童一揖,道:“不但公子,就連這位小管家,也是位武林高手呢!”

那幼童嘴一撇,道:“真的嗎?”忽又笑道:“喂,我們兩人來比劃比劃好不好?”

八步趕蟬尷尬地一笑,不知怎麼回答,幸好古濁飄喝道:“棋兒,不要頑皮。”

三人在廢宅中待了許久,古濁飄似漸不耐,微一拂袖,道:“黃大俠屍骨暴露此處,總是不妥,不如先抬到寒舍再擇吉安葬。”

程垓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古濁飄微笑道:“程大俠倒是文武全才呢!”

八步趕蟬不禁臉又一紅。

那棋兒早跳了過去,一把抱起黃公紹屍身。程垓看到因為棋兒太矮,黃公紹的屍身軟軟地搭了下來,頭都快碰到地上了,想起自己以前和他並肩迎敵、叱吒江湖時的情況,心中不禁惻然,走過去輕輕托住了他的屍身。

走出門外,門口停著一輛裝飾甚為華麗的大車,車上還坐著個身材魁梧的車夫,穿著竟比普通人家的少爺還要闊氣,不禁暗歎:“人道宰相家奴七品官,看來此話真是不虛了!”

車子上還放著些食盒酒器,程垓恍然:“原來這位公子是來郊遊的。”

在車內,八步趕蟬思潮反複,想到天靈星孫清羽叔侄,又不禁擔心他們的安危,他可沒想到,當時自己乘隙溜走時,又怎的不擔心別人呢?這就是人類的卑劣根性,當自己完全脫身事外時,才會考慮到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