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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商人》裏有這樣一段對白:

羅蘭佐:“我認識這筆跡,這幾個字寫得真好看;寫這封信的那雙手,是比這信紙還要潔白的。”

葛萊西安諾:“一定是情書。”

在中國話裏,這就叫做“氣韻生動”。我手寫我心,隻有在書寫而不是錄入的狀態之下,每一個人的手都是獨一無二的,一個人的筆跡就是一個人的肉身,真跡和真情都象人那樣會老,象珠那樣會黃,脆弱,發黴。別指望你能從18歲錄入的漢字和80歲錄入的漢字間看出什麼滄桑感來。

草草手心裏現在展開的一頁紙,上麵遒勁沉穩的筆跡,卻是——二十字。字字豔骨。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紅泥,綠酒,陰天,白雪;酒是水做的火,泥是火中的土,屋外是冷冷的天氣;心中有個能相邀共飲的朋友,不就如同在人間能有一處生了火的屋子安身嗎?

這樣的男子,這樣的筆跡,這樣的方式——讓人怎生不戀!草草亦如他友去了他的營帳。盡管,“我沒擔心他”。當然,那也絕對是假話。

當草草裹著軍大衣進去時,老遠就聞到馬鮁魚的醉香。

進去,果真爐火。還讓草草眼前一亮的是,爐火旁的矮桌上,一套“九穀燒”陶瓷漆器。

嚴格說來,馬鮁魚屬於“懷石料理”的一品。

“懷石料理”即使在日本本土,也是絕大多數人消費不起,主要是它的太過“精致”。

光茶就要換三道,不僅味道,茶具也要甚為講究;酒是自製“大吟釀”,不外賣;每道菜量都不大,原料、色彩、刀法、造型、裝飾、器皿、味道、口感各自不同,又都淡雅。漆器、陶瓷、玻璃器都是純手工;十幾道菜品依次呈上,以敬茶始,以敬茶終。

由於禮儀繁縟,程序複雜,菜式多樣,人還要久坐榻榻米上也欠自在,而且一道道美食紛至遝來,使人都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接,要調動“眼耳鼻舌身意”,體會“聲香色味觸法”,這也會產生別樣的壓力,所以,能整整品下一套“懷石料理”也並不輕鬆。可,這,卻是啟明豔的至愛,接近癡迷。

從草草憶事起,每年冬夏兩季,啟明豔都會帶著年幼的草草去日本醍醐寺品一套“懷石料理”,如同儀式。啟明豔會親教她識菜、品茶,極其一切禮儀。甚為嚴格。

那麼小的草草啊,一次就要安靜地跪坐三到四個小時,卻真的非常聽話,因為——那是,她看見她媽媽最“靜”的時刻,“靜”地接近——佛。

草草後來是長大了細想過去,覺得,啟明豔麵對“懷石料理”更像一種修行,苛刻地近乎和尚修煉!

隻有經受千磨萬擊的鍛造,經受煉獄般的洗禮,才能獲得處處放光明,步步生蓮花的美妙!禪語雲:成佛不自在,自在不成佛。“懷石料理”按說是一種奢侈享受,可啟明豔為何非要“自我折磨”硬強僵成近乎“偏執”的“鍛造洗禮”?——草草卻不想那樣“不自在”,啟明豔死後,她再沒有去過醍醐寺,卻保留下對“懷石料理”某些菜品的鍾愛,譬如,馬鮁魚。

草草脫下軍大衣,過去跪坐在他早已在矮桌一旁放好的軟墊上,望著他。突然又站起來,變成雙腿盤著坐下來。和他一樣。

蘇徽寒笑。給她麵前的茶碗裏倒上抹茶。

草草此時象個娃娃,挺憨的模樣,仰著頭望著他,眼裏還有神聖,“還是這樣坐的好,現在穿著軍裝,行日帝國主義的坐禮,好像不妥。”

蘇徽寒笑意更深了,卻說了句,“托你的福。”

草草端起茶碗,將其分兩次逆時針共旋轉180度,分3口半喝完,且,最後半口出聲,再旋轉180度,放下茶碗。非常標準的“茶禮”。再問他,“怎麼托我的福了。”

蘇徽寒靜靜看著她喝完抹茶,眼裏有不掩飾的讚賞,卻沒有回答她,而是一邊為她將已經烤製好的整條馬鮁魚用小馬刀切開小塊,然後蘸上些甜料酒,放在她的瓷碗裏。瓷碗是青花釉色。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還去醍醐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