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情況下,處在下風頭的唐軍根本就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將士掩麵,開目不得”。暫時性失明之下,也分不清楚敵我了,反正就是拿著刀子一頓亂砍,很多人稀裏糊塗地就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士不複相辨,自相鬥殺,屍血狼籍”。
(五)
就在唐軍亂作一團的時候,田乾真已經率領同羅騎兵迂回到了唐軍的背後。崔乾佑與田乾真兩路夾擊,唐軍迅速崩潰。官兵四處亂竄,士兵找不著大將,大將也約束不了士兵。大廈已傾,大家還是各自保命吧。有的扔下手中武器,逃入山穀藏匿;有的則往回退,打算渡河逃生。
往山裏逃還是好的,最慘的就是那些打算渡河逃生的家夥。這其中,有些人根本就不會遊泳,看見別人跑,他也跟著往後跑。跑到岸邊了,傻眼了,不會遊泳。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被身後湧來的自家人馬活生生地擠到了河中。掙紮了幾下,片刻之後,屍體就浮了上來。
當時,河中有數百艘運糧船。很多士兵逃到河邊,跳入水中,就向糧船遊去。驚慌之下,眾人根本就無暇考慮大船的承載能力,一味地爭相攀舷上船。船中本來就裝滿了糧食,哪裏還能容得下這麼多人。不一會兒的工夫,許多大船就被逃兵給硬生生地扒翻了。少數幾隻沒有被扒翻的船隻,因為超載的緣故,走了沒多遠,也就沉沒了。根據史料的記載,黃河水麵上飄滿了溺亡的唐軍士兵的屍首,綿延居然達數十裏之遙,足見唐軍敗相之慘。
當然了,聰明的人也是有的。他們將散落地上的兵器綁成一隻隻筏子,用長槍做漿,劃回了北岸。但是,像這樣的幸存者畢竟是少數。
哥舒翰見敗局已定,擔心潼關丟失,隻好率領殘留的少數人馬連夜倉皇回逃。其他人見主帥敗逃,也跟著一路狂奔。一行人逃到潼關城下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了。
正巧那天天氣不好,大晚上彤雲密布,全然沒有一點兒星光,四下裏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潼關城下原本有三道深一丈寬一丈(1丈=3.33……米)的大溝。這三道大溝本是用來防止敵軍步騎衝擊的。沒成想,敗兵逃歸,爭搶著入城。天色黑暗,又加上人心慌亂,早把這茬給忘到爪哇國去了。
一時間,連人帶馬紛紛栽入了大坑,好像下雨一般。許多人沒有喪命在靈寶前線,卻平白在潼關城下丟了性命。雖然大坑下麵慘叫聲不斷,但是坑外麵的人還是你推我擁,一直向前。片刻之後,三道大坑就被血肉之軀給填滿了。再後來的人,就不用擔心掉下去了,踩著屍體,如履平地,“後至者踐之以入”。
這一仗,敗得實在是太慘了。二十萬大軍被區區幾萬敵軍三麵夾擊,死傷過半,幸存者,有的逃入了山中,有的跳了河,總而言之就是四個字兒,如鳥獸散。王思禮、李承光、管崇嗣等人丟盔棄甲,翻山而逃;龐忠等人則死在了亂軍當中。哥舒翰入關後一清點人馬,隻剩下八千殘軍敗將了。
崔乾佑雖然知道哥舒翰必敗,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哥舒翰居然敗得這麼快這麼慘。他緊追著哥舒翰來到潼關城下,卻發現自己在倉促之間根本就沒帶上攻城的器具。
世上沒有後悔藥。崔乾佑隻得傳令眾軍,在關前就地宿營,明日攻城。
哥舒翰尚且驚魂未定,守將火拔歸仁前來稟報,崔乾佑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他是又痛又急,便囑咐火拔歸仁一定要守住潼關,他本人則到關西驛,收攏殘兵,穩定軍心,而後再來同火拔歸仁一同守關。
火拔歸仁還以為哥舒翰是要趁機開溜,心中老大不願意了。此時,叛軍安慶緒部、田乾真部源源不斷地趕來。黑夜之中,也辨不清有多少人馬。火拔歸仁心想大勢已去,潼關肯定是守不住了,不如獻關投降,到時候就能在安祿山那裏邀上一功了。
他篤定了心思,便派心腹連夜跑到了崔乾佑的大營,說是願意獻城投降,而且還能把哥舒翰抓來。崔乾佑一聽,十分高興,好事兒啊,兵不血刃就能占領潼關,還能活捉哥舒翰,這買賣實在是太劃算了。
火拔歸仁在得到了崔乾佑的允諾之後,便親率數百騎突然馳至關西驛,聲言敵人馬上就要到了,請元帥趕快出驛上馬。哥舒翰哪裏知道火拔歸仁已經暗地裏投向了叛軍,還以為他說的是真得呢,便慌忙出驛。他腿腳不利索,費了好大勁兒才上了馬。隻聽火拔歸仁一聲令下,他麾下的眾人就把哥舒翰給圍在了中間。
哥舒翰大驚失色,忙問怎麼回事兒,“何邪”。
火拔歸仁反問哥舒翰,二十萬大軍一日覆滅,如此敗績你回去之後還想活命嗎?你難道沒有看到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前車之鑒嗎?(公以二十萬眾,一日覆沒,持是安歸?公不見高仙芝等事乎?)
哥舒翰倒是很硬氣,我寧可像高仙芝那樣死去,你放開我。(吾寧效仙芝死,汝舍我。)
火拔歸仁可不是三歲小毛孩兒,到手的寶貝疙瘩怎麼會輕易放棄。他喝令部下將哥舒翰的兩腳牢牢地綁在馬肚子上。一行人簇擁著哥舒翰,就向崔乾佑的大營馳去。崔乾佑見火拔歸仁依約前來,心中大喜,遂兵不血刃,輕易進了潼關,然後用囚車將哥舒翰押送洛陽。
時為天寶十五載六月十四曰。
玄宗一直在關注著潼關前線的戰事。早在半年之前,他就恢複了斷絕已久的“平安火”製度。
所謂“平安火”,就是以長安為中心起點,每隔三十裏設一座烽火台,將潼關前線和京師長安連接起來。每天的日出和日落時分,各放煙一次,以示關隘平安。這半年以來,平安火從未中斷。但是,六月十五的日曉時分,平安火卻突然消失了。
那一刻,玄宗的心沉了下去。
很快地,監軍邊令誠從前線逃了回來。他帶來了潼關的消息,靈寶西原,二十萬大軍一日覆滅,潼關淪陷,主將哥舒翰遭叛徒出賣,失手被擒。
玄宗當時有怎樣的反應,這一點史書上沒有記載,小玉也不敢亂說。但是,偶覺得,他當時應該是快要站立不住了。
因為,潼關一旦淪陷,長安也就成為了一座不設防的城市。
也許後天,甚至於明天,安祿山叛軍就會殺到帝都長安了。
(六)
潼關陷,長安亂。
洛陽,哥舒翰又一次見到了老熟人安祿山。他們上一次碰麵是在駙馬崔惠童的府上。那一次,他們一個是西平郡王,一個是東平郡王。兩人都是客,誰也不服誰,聊著聊著居然吵了起來,差點兒動起手。
但世易時移,這一次的情形大不相同了。他們一個是皇帝,一個是階下囚。安祿山的心中充滿了無盡的得意。他以勝利者的姿態問哥舒翰,你素來輕視我,今天淪落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好說?(汝常易我,今何如?)
哥舒翰的表現讓人大跌眼鏡。他全然沒有先前的那種硬氣,一邊兒磕頭,一邊兒求饒。我肉眼凡胎,不識陛下您是真命天子,所以才會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陛下你就是撥亂反正的聖主啊。現在天下尚未平定,李光弼在土門,來瑱在河南,魯炅在南陽。這些人都曾經是我的部將。請陛下您饒我一命,我寫信為陛下招降他們。不日之內,天下就可以平定了。(肉眼不識陛下,遂至於此。陛下為撥亂主,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土門,來填在河南,魯炅在南陽,但留臣,臣以尺書招之,不日平矣。)
這位曾經被詩仙李白和詩聖杜甫極力吹捧的哥舒大將軍,原來竟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堂堂帝國封疆大吏麵對死亡居然如此怯懦,前比不上常山太守顏杲卿,後比不上睢陽守將張巡,真是讓人失望到了極點。顏杲卿和張巡其實也怕死。但是,對國家的忠誠給了他們麵對死亡的勇氣。哥舒翰缺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正氣。
安祿山聽哥舒翰說能招降這幾路勁敵,心中大喜,當即就認命哥舒翰為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封賞完哥舒翰,安祿山又問左右,火拔歸仁哪兒呢?火拔歸仁自以為獻關擒帥,立下了蓋世奇功,正在那裏美呢,一聽說安祿山召見,還以為有什麼封賞,喜滋滋地上殿拜見。誰知安祿山居然勃然變色,義正詞嚴地怒斥他是個不忠不義的小人(安祿山也不想自己是什麼人,他還好意思說火拔歸仁),當即就命令左右將他推出去斬首。火拔歸仁至此懊悔無及,雖然百般哀求,但都是無濟於事。不一會兒的功夫,他的腦袋就被放在盤子裏,呈到了安祿山的麵前。
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叛徒的下場大抵如此。
再說哥舒翰,在投降了安祿山之後,便寫信招降李光弼等人。沒想到,這些曾經的老部下根本就不買他的帳,還紛紛回信罵他。安祿山本來還以為他是可居的奇貨,沒想到卻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廢品。萬分失望之下,安祿山就把他軟禁在了洛陽的禁苑之中。別以為這是安祿山宅心仁厚,顧念舊情,其實他是別有用心。他之所留哥舒翰一條性命,就是要告訴唐朝的那些大臣們,你們的東平郡王投降我了之後,不僅有大官兒當,而且還有豪華別墅住,你們也趁早棄暗投明吧。
可憐半癱的哥舒翰被軟禁起來,整日都在良心的拷問當中痛苦過活。
他的悲慘境遇可以說明如下兩個道理:
第一,被自己人輕視的人在敵人那裏同樣得不到尊重。
第二,有的時候,人死的時機是非常重要的。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在其組詩《放言》中寫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說得就是這個意思。假使哥舒翰當初在土門蒸桑拿時直接一命嗚呼,那麼他肯定能名垂青史,萬世流芳。可惜啊,他當初沒死了,一大把年紀了,居然屈服在了安祿山的淫威之下,將自己苦心經營換來的一世英名,輸了個幹幹淨淨。末了,他傳奇的一生隻換來了史官蓋棺定論的八個字兒:“醜哉舒翰,不能死王!”
哥舒翰為什麼會失敗?這裏麵的原因當然有很多很多,有主觀的原因,有客觀的原因,有宏觀的原因,有微觀的原因,有玄宗的原因,有楊國忠的原因,也有他本人的原因。
不過,小玉認為,他之所以會失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人品太差。哥舒翰這個人的能力確實沒得說,但是待人卻極為刻薄寡恩。
安思順與他隻是工作矛盾,談不上深仇大恨。可是,氣量狹小的哥舒翰在潼關期間,都不忘坑害安思順。結果,安思順含冤而死,全家被流放嶺南。將士們有過錯,哪怕隻是很小的錯誤,他都要重重地責罰。他的監軍李大宜,玩忽職守,整日裏吃喝賭博,將士們卻連米麵都吃不上。而哥舒翰居然對此不管不顧,聽任放縱。玄宗派中使袁思藝勞師,士兵們都抱怨說衣服殘破。玄宗當即命人用上好的禦服用料,製作了十萬件長袍,賞賜給將士們。可是,哥舒翰卻把這些衣服都存放到府庫當中,不發放給士兵。結果,這些在府庫中碼放的整整齊齊的衣服全部落入了叛軍之手。
古往今來,治軍都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課題。不同的人開出了不同的答案。有的主張以權治軍,用強悍的命令強製士兵服從。有的強調以法治軍,依靠各項規章製度管理士兵,符合獎勵條件的就獎勵,符合處罰條件的就處罰。但小玉想,最最管用的還是以情治軍。隻有那些真心實意為下屬考慮的將軍,才會得到士兵的衷心擁護。道理很簡單,將心比心,以情換情,你對士兵們好,士兵們才會對你好,關鍵時刻才會心甘情願、全心全意地為你賣命。
哥舒翰為什麼招降不了李光弼、魯炅、來瑱?火拔歸仁為什麼會出賣他?說到底,就是因為他缺了一個“情”字兒。對於一個不講情麵的上司,在平日裏也許你會逆來順受地服從,但是在緊要關頭,你還會為他考慮嗎?我想,絕大多數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再說長安的唐玄宗,後悔得腸子都要斷了。當初,哥舒翰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出戰,是他三番五次地逼迫哥舒翰出戰。現在好了,潼關一破,全國的大好形勢頓時逆轉。首先,西線的長安必定不保,帝都淪陷,對全國軍民的士氣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其次,北線的郭子儀和李光弼麵臨著被敵人迂回包圍的危險,隻能回撤;最後,淮南的魯炅、張巡等人,隻能各自為戰,勉力支撐了。
事到如今,小玉想起了一個故事,《一千零一夜》當中的一個經典故事——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
玄宗在潼關大門的裏側,安祿山在大門的外側。
安祿山對著大門喊:“西瓜,開門!”大門紋絲不動。
安祿山又喊:“酥餅,開門!”潼關矗立如故。
裏麵的玄宗笑了,笑安祿山是個大大的呆瓜。他聽了好久,終於忍不住了:“笨蛋,你看我的。”於是,玄宗走到大門後,說出了正確的答案:“芝麻,開門!”
然後,門開了,安祿山進來了,他捧著玄宗的手,使勁兒地搖啊搖:“謝謝謝謝!”
玄宗傻了。
以上的故事雖然戲謔了一些,但是,列位讀者,事情的本質不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透過曆史的煙雲,我依稀聽到了命運之神沉重的歎息:
天做孽,猶可為;自做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