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黃秋水家住和平門附近一個三室一廳的住房。

老慶趕到他家時已經很晚,黃秋水拖拉著拖鞋,老眼昏花地開了門。

“老慶到了,慶爺,裏邊請。”

老慶走進客廳,桌上飯菜狼藉,東西零亂。左側書房內密密匝匝地擺滿了書藉,多是五十年代的文學名著,也有一些俄文書,褐色的地麵上擺著一堆拖鞋。

大臥室內一張雙人床,被子已多年未疊過,上麵鋪著紫紅被罩;屋角有一架黑鋼琴,又舊又老,活像一具棺木。茶幾上放著景泰藍花瓶、瓶內插著一束枯萎的紅玫瑰。

壁上掛著一副沙龍書法家鄭久康的墨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筆勢磅礴,氣象萬千。

“您把陸羽,陸老夫子的像給請到哪兒去了?”老慶劈頭就問。

“唉喲,慶爺,那塑像還有兩天就完,我保證親自送去。”黃秋水堆了一臉笑。

“慶爺,看座,您是喝咖啡還是可樂?”

“老規矩。”老慶落座。

“好,沏咖啡。”黃秋水到廚房裏去了。

“別加糖,省得得糖尿病!”老慶衝廚房喝了一聲。

“好,不加,不加,不過,吃糖跟得糖尿病沒什麼關係。”

黃秋水依舊鎖著一個房間。

黃秋水和一個叫伊人的少女有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後來伊人遠度重洋。她在山腰埋葬了黃秋水的情詩,也埋葬了一個動人的故事。黃秋水為此大病一場,他在家中開辟一間曾與伊人生活過的房間,鎖住了那銷魂時刻。他曾和伊人在這間屋內談人生,談理想,談詩歌……伊人在他的董陶和教誨下也成長為一名詩人。

老慶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有點緊張,手出了汗。

廳內吊鍾敲了二十二下。

貓頭鷹的眼睛亮了,轉動著,骨骨碌碌。

黃秋水把煮熟的咖啡端到老慶的麵前。

老慶說:“黃老,我最喜歡您彈吉它,您來一段。”

黃秋水從牆上取下吉它,拭了拭塵土,盤腿坐在沙發上。

“慶爺,想聽什麼?”黃秋水禿腦殼就像雞蛋殼,晶瑩透亮,汗津津的。他的兩個眼珠又黑又亮,就像水銀。他瘦得就剩一副骨頭架子,可是喜歡穿緊身背心。

黃秋水幹脆席地而坐,輕彈吉它。

老慶顯然被黃秋水的吉它聲所感染。他甚至有些恍惚,他的思緒從這間房間撞破,徘徊在茫茫的夜空,仿佛在那遙遠的夜空中閃爍著那深不可測的眼睛;那眼睛閃動著光澤,好像裏麵有更廣闊的世界,是太陽係的其它星球,那些未知的世界,是人的靈魂棲息之地,飄蕩之地,還是新的生命空間。

“黃老,您相信人有靈魂嗎?”

黃秋水放下吉它,悠悠地點點頭,我相信,靈魂是不滅的,有時候我打開那座深鎖的門,仿佛又走進那個情愛世界,我覺得伊人,我的真愛,就在我的身邊,她的笑聲,她的歌聲,她的呼吸,她肌膚散發的香氣……。

黃秋水緩緩地站起來,摸出鑰匙,打開了那座門。

門徐徐推開,黃秋水亮了燈。

奇跡出現了。

屋內一片輝煌。

柔軟的席夢思雙人床,繡有鴛鴦的床罩,紅木臥拒,大梳妝淡,床角有一個精致的小臉盆,放著半盆水;水底是一個火紅的牡丹圖案。床頭晾著兩條新毛巾,壁上有一幅雙人照,半米多長,是當年黃秋水和他的情人伊人的玉照;當時的黃秋水容光煥發,伊人留著短發,文靜嫻雅,一雙杏核眼閃著神奇的光澤。

床頭櫃上散落著一疊疊詩稿,還有一個塑料小手電筒。

地板上有一層灰塵。

“這就是我的世界,我是天底下真正的男子漢,哪一個男人有這樣真摯,我始終保留著我的初戀……”黃秋水的眼眶裏湧滿了淚水。

“那你同你的妻子難道不是初戀嗎?”老慶問。

黃秋水搖搖頭,“我同我的妻子隻是一種親情。在我們那麼年代,選擇的餘地很小,由於年齡的原因,還有一種需要,我們就結合了。由一種感情發展到親情,我不能否認,我跟我的妻子是有感情的,她是一個好女人,這也正是當時我沒有跟妻子離婚的重要原因,我的妻子也是一知識分子,她善良,善解人意,對我也很好,但是我們始終進入不了戀情那種狀態,認識伊人後,我找到了這種感覺,我覺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黃秋水雙目炯炯,老慶從來也沒有見他的眼睛有這麼灼人,就像阿裏巴巴發現了寶藏。

“伊人認識我時隻有23歲,她第一次來我家,我們就在這門口,一見鍾情,她凝視著我,我凝視著她,我們雖然相差20歲,但是似曾相識,她能熟練地背出我的詩。我記得他脫口而出:‘黃老師,還記得嗎?我們雖然生活在不同的空間,但我們的心早已相通,有你的靈魂相伴,我不會寂寞……’她居然能大段大段地背出我寫的詩,我太激動了,她飛快地撲向我,我也飛快地撲向她,我感到我充滿了青春的力量,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青年時代……我們這僅僅是第二次見麵啊!”

老慶感動地說:“這就叫緣份。”

黃秋水說:“她喜歡真實,不喜歡雕飾和掩蓋;她經常赤條條地在屋裏走來走去,赤裸著身體彈吉它、作畫。她到北戴河在夜間裸泳,在黃山之巔裸身高歌,我們在香山紅葉叢中做愛。在那段時光裏,我簡直發瘋了。”

說到這裏,黃秋水的眼睛裏顯出了憂鬱。

“幾個月後她跟我提出結婚,她說沒有我她簡直生活不下去,要與我朝夕相伴。可是我怎麼麵對我的妻子,她並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她是個好女人啊!我怎麼向她開口呢?就這樣伊人離開了我,她失蹤了,就像一場夢。她到了國外……。”

老慶勸說:“別傷心,是你的,她永遠跑不了,就是天涯海角也會心相印;不是你的,你永遠也得不到,說溜就溜,比兔子溜的還快。就是同床也是異夢,恨不得把她踢下去。”

兩個人重回座位。

黃秋水淒然地說:“後來一場車禍,我的妻子成為植物人,幾年後離開了人世,你要知道,這時候我的心境是多麼的糟糕,喝了涼水都塞牙。”

老慶道:“世有淵明,菊花無憾也;世有白石,梅花無憾也;世有稽康,琴瑟無憾也;世有伯牙,子期無憾也。世有伊人,你黃秋水亦無憾也!”

黃秋水道:“你說的有道理,後來有一天伊人神奇地出現了,一天晚上,有人按我的門鈴,我開門一看,是伊人,她比以前成熟多了,曆盡泡桑,風塵仆仆,已經脫去了稚氣,顯得更加優雅莊嚴。原來她遠度重洋,後來在澳大利亞定居。她曾經嫁給一個美國人為妻,但後來分手了。”

老慶喜道:“我說怎麼樣,她心裏有你,就是到了天涯海角也要回來。”

黃秋水道:“這些年她在國外受了不少苦,她最初在美國紐約一家中國餐館打工,老板對她不錯,為了生存後來委身於老板。以後老板把餐館交給了她,餐館辦得非常紅火,後來她認識一年美國紳士,是個風流倜儻的純種美國人,他看中了伊人,要與她結婚,可是遭到他富有家族的強烈反對,於是二人跑到澳大利亞悉尼,在悉尼的教堂裏完成婚禮。但是這個美國丈夫花心不死,經常夜不歸宿,嫖妓酗酒,對伊人實施暴虛,有時甚至帶著女人到家裏當著她的麵大施淫威。她實在受不了,於是逃出了這個充滿穢氣的家,與那個美國丈夫離婚。到一家公司工作……。”

老慶歎道:“到國外也不容易,那麼多做著出國夢的人,每一個人背後都有一部辛酸史。”

黃秋水道:“她的思想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她不喜歡家庭、不願意把自己拴在一個戰車上,她喜歡情人般的情感,喜歡浪漫,無拘無束。”

老慶道:“這也是一種人生態度。現在有些人就是想當單身貴族,不願意建立家庭,不願意負更多的責任。”

黃秋水道:“伊人不是考慮責任問題,她是想永遠享受情人般的浪漫,如果沒有愛,她的生命也就終結了。”

老慶道:“黃老,你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為你有了真愛,而且是兩廂情願,真心實意,互相依存和欣賞。雖然你不像有些人家有巨財,也不像有些人權力很大,但是你得到了人類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人類從前有一個誤差,就是通常把人的生命與物性的身體本能等同了,忽略了人的最珍貴的理性的一麵。以生命就是追求動物性滿足的觀點看,世界上充滿了理性與存在之間的生存鬥爭,互相殘殺;一旦承認自己的幸福存在於對他人的愛之中,這一悲慘的圖畫立刻會得到改觀,我們將會看到世間真愛的情景,個人動物性軀體滿足的單調無聊會被對他人的愛這一崇高感情取代。最後,人對於死之間恐懼也會因此消失。一個人在軀體的幸福之外,還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幸福,那就是愛,它是人間的光束;愛就是生命本身,但是我說的生命不是沒有理智的、充滿痛苦的、必將死之的生命,而是幸福無限的生命。”

“說的好,”黃秋水聽了更加神采奕奕。

“黃老,我和雨亭有時議論,你在北京無親無故,如果有一天你老人家駕崩了,躺在自己的屋裏,也沒人知道,那可怎麼辦?”

黃秋水微微一笑,“成為木乃依更好,更說明人的軀體就是一具臭皮囊,隻要你們幫我通知一下伊人,她便立刻飛到北京,有她為我主持後事,我就心滿意足。我想為我送葬也是很威風的事情,沙龍的那些女孩,前呼後擁,每人手執鮮花,簇擁著壅容大度的伊人,也是非常壯觀。我還囑咐伊人,我若離開人世,在香山萬安公墓,造一座雙人穴碑,碑身是一部著作造型,碑文是秋水之墓;以後伊人仙逝,與我合葬一穴,碑文便是秋水伊人,豈不浪漫?”

老慶道:“你倒會選風水寶地,那萬安公墓裏名人如林,鬆柏簇擁,紅葉疊現,曲徑通幽。”

黃秋水笑道:“更有曹禺、朱自清、戴望舒、王力眾大師與我結伴而行,還有董海川、姚宗勳等武林老英雄為我保駕,我何樂而不為?莊子之妻病逝,莊子為妻鼓盆而歌,慶賀她擺脫世俗。佛家也認為死是擺脫痛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來,慶爺,咱們喝兩盅!”說著,黃秋水去了廚房,一會兒拎著一瓶二鍋頭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慶爺,來,一醉方休!”

老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怎麼回到家的,反正衛生間裏的馬桶是被他坐歪了。

深夜,他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驚醒。

“哪位?”

“是我,穗子,我被警察扣了。”穗子帶著哭音。

“慶哥快來,我跟一個海南的老板去雅克玩,老板送我回家,在雍和宮大橋底下被扣了,我忘了帶身份證。你快來救我!”

老慶一聽,一骨碌爬起來,酒勁也醒了。他從抽屜裏摸出記者證,這是一家報社給他的發的特邀記者證。

老慶連滾帶爬地下了樓,走到大街上叫了一輛出租車,朝雍和宮大橋飛馳而去。

穗子也是沙龍的常客,她來自重慶,大專畢業,起初在北京一家報社當記者,後來報道上出了問題,被報社辭退;以後自己辦了一家穗子足療,生意還不錯,要說穗子也算是個佳人,豐乳肥臀,皮膚白皙,為人熱情仗義。老慶有時囊中羞澀,賣幾幅畫給穗子,穗子都一一收下,付給他數百元至數千元不等,穗子也知道這些畫值不了幾個錢,大都是京城三四流畫家的應酬之作。老慶有時也到亞運村穗子開的足療中心泡腳,賒賬多,付現金少,穗子也是笑臉相迎,笑臉相送,決不會翻白眼。有時老慶來了興趣在足療小姐凸處捏一把,穗子也裝做若無其事,貓頭鷹立樹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些足療小姐知道他是老板的朋友,也是敢怒不敢言或者是不敢怒亦不敢言,隻當做搔癢罷了。那些足療小姐不似夜總會的“三陪女”,她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服務員,乃良家女子,因而見到喜歡動手動腳的老慶都是惹不起躲得起,隻有當值的飽受其搔癢之功。老慶對穗子的美豔也是仰慕已久,但穗子雖然裝束時髦,喜歡袒胸露背,濃妝豔抹,但不是浮浪之女,隻是對真情之人或真正對她有價值的男人,她才會以身相許。她喜歡有真知灼見、真才實學,也喜歡那些靠聰明智慧真正有權力的人。老慶起初對穗子想入非非,有一次沙龍聚會散後已晚,老慶提出送穗子回家。他趁穗子在車內熟睡之機,讓出租車司機七繞八繞,繞到了自己的家門口。穗子一覺醒來見到了老慶家門口。禁不住老慶三勸兩勸,於是同意進屋歇腳。可是一進屋門,老慶就像餓虎撲食一般將穗子撲到床上。穗子更不示弱,一腳踹倒老慶,三聲大吼,聲震環宇。老慶登時嚇住了,自此以後對穗子敬畏有加,不敢冒犯。

老慶趕到雍和宮橋下時,正看到穗子跟兩個警察抹淚,一個老板模樣的人躲在一邊吸煙。

老慶一看穗子頓時明白了,她今晚的裝束確實惹目。黑色的短裙緊緊箍住的她的身體,低領處露出一對銀白半乳,睫毛貼得過長,臉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白粉,化妝打扮得有些像“三陪小姐。”

老慶大遙大擺地走到警察麵前,亮出記者證。

穗子一見他,就像見到了親爹,哭得更厲害了,說道:“我們報社的領導來了……。”

老慶裝模作樣地跟二位警察解釋一番,一位年長點的警察說,現在正是“嚴打”時期,出門要帶證件,在執行公務時,這位女士態度蠻橫,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好像有很大的來頭,嚴重影響了他們執行公務,希望報社領導對她進行批評教育。

老慶連忙表示回去後要加強對屬下管理教育,警察同誌辛苦了,這麼晚了不回家摟孩子睡覺,還要加班加點保衛首都的安全,雙方表明態度,然後放行。

老慶見這老板鬼頭鬼腦,生怕穗子動了真情,有個閃失,於是也隨車而行。

車到亞運村穗子家門口,老慶陪穗子下了車,老板吩咐司機前往天倫王朝飯店。

老慶知穗子家住在15樓,此時電梯已停止運行,於是扶穗子摸黑上樓梯。

樓道裏漆黑一團,月光通過門窗依稀漏進一些光亮,老慶和穗子深一腳淺一腳地相互扶著,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走著。

“那個老板是哪兒的?我怎麼看他賊眉鼠眼的。”老慶問。

“海南的房地產商,人家可有錢了,我準備讓他投點資搞一個選美比賽。”穗子嬌喘籲籲地說。

“是真有錢還是假有錢。這年頭騙子太多,瞎吹乎的多。你難道忘了?去年有個姓周的家夥,自稱是畫家,實際上就是腚在宣紙上一坐,然後塗點粉顏色,畫個杆,兩片葉,就是一個水蜜桃,號稱‘周蜜桃’。他弄了一幅百米長卷,都是名家的偽作,什麼白雪石、範增、李可染、傅抱石……實際上都是從潘家園舊貨市場弄來的假貨,還要賣250萬,差一點把雨亭坑了,幸虧雷霆一眼拆穿,要不然麻煩可大了。”

穗子道:“我從17歲就闖江湖,掏了幾十年大糞,還識不破花邊屎克螂!”

“你歇菜吧,你21歲那年自以為找了個如意郎君,號稱家有幾千萬,借了輛大奔,帶著你滿街兜風,照著毛片上的那些雜耍兒,把你上下玩個人仰馬翻,後來怎麼樣?泥牛入海無消息,就是摳遍了全世界的溝溝縫縫,連個影兒也找不著了。急得你滿大街轉悠,哭得眼睛腫得跟水蜜桃一樣。”老慶一喘一籲地說。

穗子掐老慶胳膊一把,氣道:“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你呢?小雛毛沒長出來就剃挑子一頭熱,人家都玉體橫陳了,你還傻乎乎的不知從哪兒入手呢?你甭提你過五關斬六將,怎麼就不提走麥城?”

老慶一聽羞紅了臉,說道:“我這是為你好,不是朋友我不會勸你。”

穗子“哎喲”一聲,說:“老慶,你先走兩步,我在這方便一下。”

老慶說:“都走到六樓了,你就忍一會兒吧,一會兒就到家了。”

“不行,你可不知道我這毛病,說來就來,你可不許偷看……”穗子說完,掙脫了老慶,在那轉角處蹲下身來,急流如柱。

老慶往上走著,聽到那“嘩嘩”的水聲沒了,才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