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歌姬(1 / 3)

豐啟九年夏,溫暖的日光在花園裏灑下一地光輝。青翠嫩綠的葡萄藤下擺著一張小圓桌,顧明淵臉上微微帶笑,品著一杯上好的大紅袍,眼睛看著前麵彈著琵琶的女子,隱隱露出讚賞之色。在他身邊,雲羅麵無表情捧著一個賬本在核對數字,忽然朝後扭頭,讓丫鬟把算盤給自己。“這--”丫鬟猶豫了一下,顧忌地看了眼興致正濃的顧明淵。雲羅臉色冷了冷,起身對顧明淵道:“王爺,我這裏還有賬目未算清,未免打擾您雅興,我就不作陪了。”“哦?”顧明淵仿佛才注意到雲羅心思根本沒在聽曲上一樣,笑容不變,一邊衝那歌姬揮揮手示意她停下,一邊對雲羅溫和道,“你算你的,這是正事,不用管我。”雲羅麵上顯出忍耐之色,沉了沉氣道:“王爺難得休沐,何必陪我做這些苦差事?聽聽戲看看舞多好。”顧明淵的笑容退去了些,低下頭抿了口茶,淡淡道:“單論詞曲造詣,又有誰及得上雲羅你?若真覺得破壞了本王的興致,等會兒就罰你為本王彈一曲算作賠罪好了。”這話其實很親昵,完全可以看作夫妻間的樂趣,但是雲羅顯然沒興趣陪他耍花腔,當即冷笑一聲道:“王爺想聽戲還不容易?豐啟都城裏名角兒輩出,小花鼓、月玲、蘇梅梅,還有眼前這位美嬌娘,個個都巴不得給您獻唱一曲呢!我這點雕蟲小技就不在王爺麵前獻醜了--”說著,一福身,竟是就要走!“放肆!”顧明淵的涵養和隱忍終於都到了頭,將茶杯狠狠扔到桌上,臉色難看得嚇人,“你真當自己是什麼金枝玉葉不成?若不是本王給你兩分顏色,你憑什麼在這裏挺直了腰杆子說話!”雲羅掀起眼,輕輕一笑,卻是諷刺:“王爺您說笑了,奴婢是什麼身份奴婢當然清楚。金尊玉貴的公主奴婢沒福氣做,皇家的郡主王爺您也是覺得不合適的,如今奴婢和這府裏的通房丫頭是一樣的,您需要人侍寢奴婢精心伺候,府裏雜務奴婢也莫敢放鬆,實在是有些分身乏術。當然,若是王爺堅持奴婢再兼上伶人一職,請容奴婢先出府與那小花鼓學藝幾日,免得汙了王爺的耳。”她嘴裏劈裏啪啦一通,愣是一個停頓都沒有,顧明淵被她氣得手哆嗦,半晌之後,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滾--”雲羅扯扯嘴角,笑著又施一禮,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去。這樣才好,這樣最好,既然兩個人之間早就沒了感情,何必要做出些虛偽的溫情?顧明淵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沒有回頭看雲羅走遠的背影,他攥緊拳,眉宇之間如壓綴著沉沉霧靄,隨時都會爆發一樣。小德子被梁氏的事情牽累,已經不能在顧明淵身邊服侍了,暫時接替他的是小德子的徒弟,十六七歲的小太監小全子,還沒完全長開的模樣。小全子戰戰兢兢地上前,給顧明淵收了碎裂的杯子,又換了個新的,正要再續上些大紅袍,卻聽顧明淵冷聲道:“撤下去,換壺菊花釀來。”說罷,又臉色不善地衝那紅衣歌姬道:“愣著做什麼?繼續唱!”“好咧!”那紅衣少女彎了唇,坐下來重新扶住琵琶,做了一個起手的姿勢,明眸皓齒,笑容燦爛。生氣的人往往見不得別人高興,顧明淵也不例外。此刻他看著那姑娘的笑容隻覺得分外刺眼,眼睛一點點眯緊,問:“你很高興?”盈姍怔了一下,像是沒料到顧明淵會這麼問,有些無所適從地站起身,呆呆地應了聲:“啊?”而顧明淵已經處在發怒的邊緣了,陰寒的視線瞄過去,“走了個主子,你倒是笑得出來。”“奴婢……奴婢沒有高興啊。”她停了停,看起來有些害怕,卻又鼓起勇氣道,“但是奴婢也沒有什麼可不高興的呀。”“嗬,這話怎麼說?”顧明淵神色仍舊冷峻。盈姍似是猶豫了下,沒有出聲。小全子趕緊從後推推她,低聲道:“主子問你話哪!快答啊--”盈姍的樣子有些委屈,被推得往前走了一步,撇撇嘴,忽然對顧明淵大聲道:“我是來給您彈曲兒的,您聽了高興就夠了啊--別的主子走不走跟我有什麼關係?”顧明淵陰著臉,抿緊唇,沉默地看著她。盈姍明顯害怕了,卻還是挺直胸膛,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那瞪大的、靈動的雙眼,渾不怕的氣勢,與記憶中那個小女孩慢慢融合。而那股我就認你,其餘的哪怕是天王老子又與我何幹的氣勢,更是和某人何其相像。顧明淵靜靜地看著,看著,冷漠的神情竟漸漸淡了,輕斥道:“歪理--真是沒規矩。”他嘴裏罵著,眼底的寒意卻分明散了大半。盈姍吐吐舌頭,看出他神色和緩,也笑了,不等顧明淵吩咐便坐下用手撥了個漂亮的花指,抬起頭,美目盼兮,嬌笑著問:“王爺想聽什麼?”“就彈一首……《春色滿園》吧。”顧明淵沉吟了一下,抬手,白玉般的手指夾著酒杯輕抿了一口,意味深長道。

盈姍嗔怪地望了眼顧明淵,臉上飛起兩朵紅霞,一撥調子,彈唱了起來。

當夜,蔽詞就傳出了消息,顧明淵納了一名歌姬,並且打算給她個名分。這一消息,在後院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波瀾。花廳內,幾個有地位的側妃庶妃齊聚一堂,邊品茶邊等著顧明淵下朝回來吃飯。以前每月十五眾妃都要在繡心院子的正廳與顧明淵共宴,如今繡心雖然不在了,這個習慣卻並沒有廢除,隻是從梁氏那裏改到了王府的內議事廳清輝堂。如今的主持者是目前暫代府務的雲羅,但雲羅畢竟名不正言不順,遠沒有撫養著府裏唯一男丁的側妃靈兒受到眾妃追捧。此刻,靈兒和雲羅各自坐在首位的左右兩邊,麵對著所有女人。靈兒一邊哄著孩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下麵人的閑談。容庶妃幾句話後就將話題引到了新被寵幸的歌姬盈姍身上:“姐姐們聽說了嗎?咱們過幾日可能又要添一位好姐妹了呢--”“不過一個歌女,妹妹稱她為‘姐妹’沒得折了她的福分。”姚側妃不以為意道。“姐姐您這就想岔了啊……”容庶妃幽幽地歎了口氣,“不論她以前身份如何,隻要王爺喜歡,封了她位分,以後她就是與我們一般無二的姐妹了。”一番話說得幾個女人都變了臉色。顧明淵是個極重規矩的人,能選進他府裏當上側妃庶妃的,都是朝廷權臣或著名清流的女兒。一個皇商家的庶女曾經很得顧明淵寵愛,都因為身份問題遲遲沒從滕妾升到庶妃之位。須知滕妾比格格通房丫頭之流都高不了多少,隻是能伺候顧明淵就寢的女人而已,隻有庶妃才算府裏正經的主子。那位滕妾得寵的時間長達一年,卻在一年的時間裏都沒能位列庶妃,後來失寵了,就更永遠停在滕妾位置了。隻有一個燕巧算作意外,但是府裏的人誰不是鬼精靈,燕巧在臨死前說的那番話,稍微有點腦子的想一想都明白了顧明淵殺母留子的隱秘心思。至於燕巧一度登上側妃位……一個注定要死的女人,就算當上皇後又怎樣呢?眾人的心思打了個轉,一位閣老家的小女兒--鄭庶妃鄭元元憋不住道:“王爺是最重名聲的人,想來不會破格正兒八經封個歌姬的,大不了讓她做個通房或滕妾那就是天大的福澤了。”“身份不身份的還不是隻在王爺一句話?”容庶妃頗為無奈道,她的視線在周圍幾個女人間打了個轉,忽而又壓低聲音繼續說,“我可是聽到風聲了,王爺有意直接賜她滕妾的位分。她如今新寵,回頭稍微撒嬌賣嗔些,就是跟我平起平坐也未可知呢!”

幾句話下來,眾人都沉默了。的確,滕妾距離庶妃隻有一步之遙,但是以盈姍歌姬的身份,封個不入流不記名的滕妾也並不算多麼破壞規矩。為今之計,隻有將盈姍的起始位卡死在格格上,這幾個月顧明淵可能還在新鮮期,即使給她升了一位,也不過是個滕妾。隻要她無子,單憑寵愛又能走多遠呢?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心中都有了計較。一個小妃子低聲道:“妹妹人微言輕,為了不使咱們王府被外人嘲笑,還得幾位姐姐多勸著王爺些啊。”容庶妃拍拍身側剛才開口的女子的手,也是無限哀愁道:“說到人微言輕,咱們幾個又有誰不是呢?為今之計,隻有請靈姐姐做主了啊。”說著,帶著幾名庶妃一起跪到了地上。上首處,靈兒正在喂文傑牛乳的手稍稍一頓,隨即又繼續輕吹、喂食,這一循環往複的動作了,嘴裏淡淡道:“妹妹們這是做什麼?可折殺了我。規勸王爺又是我一個小小側室能做的?”姚側妃拿蒲扇輕扇了幾下,眼珠一轉,跟著站了起來,對上座的靈兒掩唇笑道:“姐姐您莫要過謙,若說規勸王爺,在座諸位姐妹還有誰比您更合適呢?您撫育著府裏唯一的世子,這就是未來小王爺的母親啊,王爺對您尊敬有加,妹妹們也是唯您馬首是瞻的……”“哎--”靈兒終於停下了喂文傑的動作,將碗和小勺放到婢女輕輕遞來的托盤上,又用蠶絲錦帕擦擦手,然後端莊無限地笑道,“姚姐姐您就別再給我戴高帽了,你我同在側妃之位,即使我蒙王爺信賴教養著二少爺,府中的事也輪不到我插嘴啊。”說著,話鋒一轉,看向身邊的雲羅柔柔笑道,“其實這事很該雲羅姐姐出麵說一說的。雲羅姐姐掌管府裏上下所有事,後院諸姐妹都在她節製下,深得王爺寵信。妹妹鬥膽,請姐姐做主呢。”說罷,將文傑交到旁邊奶媽手裏,朝雲羅嬌嬌柔柔地笑開。她這一做派,逼得在場的女人們也不得不一齊向雲羅福身,隻是稱呼什麼的都有。那些無權無寵的小庶妃大多跟著靈兒一齊叫“姐姐”,幾個稍有地位的卻沒那麼好打發,堅持還叫雲羅為“郡主”。笑話,這後院的女人已經人滿為患了,她們如何肯輕易接受再來一個位高權重的女人?隻要顧明淵一天不鬆口正式給雲羅身份,她們就一天這麼糊弄著。雲羅卻是沉得住氣,任憑下麵那些人吆喝著,行禮著,她自拿起賬目低頭看著,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