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眠山位處三國交界點,不傾向任何一國,但也與每一國保持著曖昧的交往。這次徹底翻查無崖子遺物,不隻找出了慧娘死去的真相,也發現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耶律洪傑與琴娘焦頭爛額,忙著處理那些不應被人看見的信件,一錯眼的工夫雲羅居然就不見了!耶律洪傑大怒,對著一眾侍衛和山裏的小弟子吼道:“都是廢物!這麼多人守著一個門還能讓人沒了!找,都去給本王找!”侍衛應聲而去,在周圍展開密布搜索,結果卻不樂觀。墨子琪一直在旁邊沉吟著,忽然開口:“不必了,我想我知道她在哪兒。”“哪裏?”耶律洪傑緊盯住他問。墨子琪沒有說話,隻是轉過頭,遙遙地望向遠處淩雲峰的方向。
雲羅獨自坐在距懸崖不過一丈遠的一塊磐石上,蜷縮著身體,雙臂抱膝,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山上的風很大,吹散她的發,以前穿著正好的衣裳現在顯得過分寬大,呼呼地灌著風。琴娘推著墨子琪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臉色難看地注視著她。耶律洪傑也仿佛心驚肉跳,“阿、阿羅,你這是要幹什麼啊?”琴娘沉著臉思索片刻,彎下腰在墨子琪旁邊小聲道:“她這樣會不會出事?要不,你跟耶律說著話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去抓她。”墨子琪一把按住琴娘的手,暗暗搖頭道:“不要,她若是想尋短見,咱們不在的時候早就跳了。你和師弟先下去吧,我來陪她,沒事的。”琴娘欲言又止,最終在墨子琪的堅持下,帶著耶律洪傑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墨子琪滑動輪椅慢慢靠近她,“阿羅,別這樣,你還有我。”雲羅一言不發,神情麻木,烏發更襯得她臉色慘白。墨子琪打量著她的樣子,眸色漸深,“你這樣痛苦,到底是因為慧姨枉死,還是因為害她枉死的人是顧明淵?”雲羅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眶通紅地抬起頭,這次卻是看了眼他。她張張嘴,胸膛劇烈起伏著,墨子琪以為她要罵自己,但最後,那哆嗦的唇又合上,她將頭深深地埋在膝間,抽泣起來。那聲音聽著簡直不像哭,好像熬幹了淚水,更似一種壓抑痛苦到了極致的哀號。墨子琪突地不忍,一句刺激她的話都再也說不出來。他慢慢搖著輪椅到她身邊,吃力地撫摸了幾下雲羅的胳膊,帶著安慰,但雲羅卻好像哭得更厲害了。
墨子琪不知該怎麼辦了,待了會兒就收回手,靠向了椅背,望著腳下深不見底的雲霧,不知想到什麼,低頭苦笑起來。 “阿羅,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到容眠山學藝?”他長長地出了口氣,將一段已壓在心頭十年的往事娓娓道來。“我本是洋河王朝的世子,我的父親是當時最有權勢的清河王,如無意外的話,我在二十歲的時候會繼承清河王的王位,輔佐當時的太子登基,成為當朝的輔政大臣……”那不就是顧明淵一樣的角色?雲羅慢慢抬起淚眼蒙朧的臉,聽了進去。墨子琪看她終於看自己了,隻是微微一笑,繼續說:“那會兒我多驕傲啊,我覺得這個國家未來的興旺發達都係於我一身,我是社稷棟梁。但是沒想到,就在儲君繼位前夕,太子的母家竟被爆出了買官賣官、勾結內監窺視帝王行蹤的巨案。皇上雷霆震怒,下令徹查與這件事有關的所有人,到最後,太子被廢黜,父王下獄,太子的勢力一夕瓦解,清河王府危在旦夕。就在這時,我叔叔站出來了,拿著我父王這些年受賄、縱奴的罪證--嗬,你不要這麼驚訝,在他那樣的位置待了那麼多年的,就是再清廉正直的人,又怎會沒做過一點兒錯事呢?”雲羅垂下眼。墨子琪仿佛有些累,換了個姿勢,更鬆散地坐著,在冰冷的晨風中淡淡道:“我的叔叔用出賣父親的方式得到了皇上的寬恕,再加上他們一脈原本就親近四皇子那派,竟沒怎麼受到牽連,隻是削職停俸閉門思過而已。而我們家其他人都慘了,有的砍了頭,有的被流放,我的父母就在流放途中病死了……”雲羅慢慢挺直了身體,盯住他的眼睛裏有擔憂有痛惜……墨子琪努力扯扯嘴角,示意她自己沒事,然後抬起頭繼續看著無邊的天際,幽幽道:“那會兒我其實也是很恨我叔叔的,父母都因他而死,怎可能不恨?幼時他越疼我,我就越厭惡。但隨著我年紀增長,隨著四皇子繼位,他繼承了清河王的王位,設學堂,培育家裏有能力的子侄參加科考,讓清河一支慢慢又站回朝堂上,我漸漸又想明白了一些--當時我們家已經到了窮途末路,死抱在一起,最好的結果不過是全部貶為庶人。頂著亂臣賊子後人的名分,無權無勢,清河一脈再沒起伏的希望了。叔叔出賣父親,表麵看他真是無情無義,可他不隻是別人的兄弟,更是清河子孫……他有自己的立場,他要保全家族,以圖後進就是他的大義!而顧王爺呢?你有沒有想過他的立場?”他突然話鋒一轉,讓沉浸在多年前那場血雨腥風的故事中的雲羅愣住了。女子失神的麵孔瞬間冷硬,緊咬著唇,帶著濃重的憎恨,“我不管他有什麼苦衷,什麼立場,他害死我母親是事實!母親愛他啊……愛得願意為他去死!他怎能這樣對不起她!”本以為淚水都流盡了,但隨著最後一句喊出來,已經流淚到疼痛的雙眼竟再次滾滾不斷地落下了微燙的淚珠。墨子琪傾身摟住她,拍著她的背,低低道:“對,他對不起你母親,對不起你,可他--對得起自己的國家。”感受到懷裏的雲羅身體一僵,似有抗拒掙紮,他一個用力,又將她緊緊抱緊在懷,強迫她聽,強迫她想。“阿羅!他是豐啟的攝政王,你從第一天認識他時就該知道,保護那個國家的利益是他的天職--你的母親是皇後啊,豐啟仁宗一旦駕崩,她就是聖母皇太後!要輔佐幼帝,垂簾聽政的!豐啟權貴怎麼可能允許一個戎狄人對他們的朝政指手畫腳?”“沒有!我娘沒想顛覆什麼朝綱,沒想替戎狄謀利!她就沒想當什麼皇後!”雲羅尖聲喊了起來,身體劇烈掙紮扭動。墨子琪怕兩個人就這樣栽下去,用了內力一手抓住她,一手轉動輪椅,離開懸崖附近,而後才喘著氣在她耳邊低喝:“是!她沒想!但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仁宗自以為權重高位能讓人忌憚她,保護她,卻不知這是逼著豐啟所有上層與你母親為敵!他臨死時根本是病糊塗了!”“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雲羅瘋狂捶打他,弄傷自己都在所不惜,最後終於放聲大哭。她父皇臨終的旨意將母親逼上死路,她的情人親自奪取了母親的性命,為什麼她的仇人永遠是她最親近的人?什麼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們有什麼罪?上天根本沒對她們公平過!雲霧繚繞的淩雲峰上,空曠的山澗間,女子的哭聲傳出很遠很遠。墨子琪抱著她,在她的耳邊輕歎:“哭吧,哭吧,沒事,我會陪著你的,好的壞的我都陪著你……”
幾人在容眠山上耽誤了兩日,這裏在官方上屬於三不管界麵,耶律洪傑以戎狄王子的身份長期滯留非常不便,據侍衛回稟,離此最近的豐啟縣衙已有異動了。為保安全,耶律洪傑決定盡早帶雲羅回戎狄。天上陰雨綿綿,陡峭的山路難行,氣氛凝滯到壓抑。琴娘推著墨子琪走在最前麵,不時擔憂地回頭來看;耶律洪傑陪在雲羅身邊,幾次伸手扶住身邊失魂落魄、麵無表情的女子。終於,在雲羅再一次直愣愣地晃到懸崖斷壁邊時,耶律洪傑忍無可忍地一把扯過她的肩膀吼了起來:“你到底想怎樣?不是心心念念要找出真相嗎?現在有了真相,你不想著怎麼為你娘報仇,自己倒想去死了?”雲羅表情木然,任他搖晃著,一個字都不說。琴娘皺眉快步走過來,埋怨地拉開耶律洪傑,然後安慰地將雲羅摟住輕拍著,對耶律斥責道:“阿羅心情不好,你是他師兄,就不能體諒她一些嗎?”耶律洪傑重重地吐了口氣,刀鋒一樣深刻的五官塑出沉肅的臉,指著雲羅的鼻子怒道:“怎麼叫體諒?從那封信翻出來到現在了,你看她吃過什麼嗎?現在更好,整個人恍恍惚惚的,老往斷崖晃,怎麼著?我看著她去死就是體諒了?”“師弟!”墨子琪也冷下臉。耶律洪傑卻不管不顧地一定要將話說完,他繞開琴娘,一下扯住雲羅的胳膊,微低下頭,鷹一樣犀利的雙眸直盯住她的眼睛道:“草原兒女沒有你這麼懦弱的!你要是舍不得情人為母親償命,就收起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來,這件事我們以後一個字都不會提;你要是忘不了,就打起精神來!我耶律洪傑親自帶兵出征,為你踏平攝政王府,怕什麼!”最後三個字--“怕什麼”,那吼聲震天動地,在空曠的山間回蕩。琴娘仿佛也被感染,眉宇凝重,臉上卻露出嬌俏柔媚的笑,眼波流轉,聲音婉轉如黃鸝:“就是的,大不了咱們豁出去,將那豐啟攪得天翻地覆又如何?”墨子琪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推著輪椅到了三個人中間,溫和地對雲羅笑開。他從來都願意為她做任何事的,所有人都知道。雲羅慢慢看過三個人--這三個生時與她不相知不相識,卻不介意與她共死的人,呆滯木然的表情如風幹的樹皮一樣迅速剝落,她顫抖著身體,咬住下唇,咬到痛,咬到溢出了血,身體抖動著,終於流著淚閉上眼。耶律洪傑一把將她扯進自己懷裏,感覺著她的五指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之大近乎痙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出鮮血淋漓……雲羅覺得自己不應再埋怨什麼了。天下之大,她若無根浮萍般微小,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本該似孤魂一般在世間飄蕩。但老天總算待她不薄,有血親肯為她征戰沙場,有同門願替她顛覆一國朝綱。她,還有何求?但是,命運往往比她臆想的要慘烈。因為耽誤了一些時間,再加上視線不好,到了太陽快落山時幾人還沒到山腳。耶律洪傑本來在開道的位置,慢慢地卻越來越往後。琴娘注意到他落下,轉身道:“怎麼了?”“噓--”耶律洪傑臉色陰沉,伸出手指在嘴上,突然趴到泥濘肮髒的土地上,合眸靜聽片刻後道,“有三路人馬在朝咱們包抄過來。”
琴娘臉色劇變,雙眸倏然收緊,回身望向霧蒙蒙的來路,五指瞬間戴上了銀絲手套,指尖冒出野獸般鋒利的尖指甲,在已昏暗下來的山林裏反射著駭人的寒光。雲羅和墨子琪也立時進入備戰狀態,耶律洪傑出身草原,十五歲時就是有名的巴圖魯,人都說他有鷹的眼、獵狗的鼻子,還有狐狸的耳朵,他說是三麵包抄,就一定是三股人。而銀衣衛也沒有給他們更多的時間準備,他們穿著統一的夜行衣,無聲地從東、南、西三麵涉草而過,強弓勁弩瞬時發出成百上千支箭!直把他們往北麵的懸崖逼!“你們是哪一派的,竟敢上容眠山撒野?不想活了嗎?”琴娘嬌叱一聲,橫身躍起,銀絲手套猛地拉出一張薄到幾乎透明的網,然後手腕一個用力,就將箭全部卷了進去!那鋒利的箭尖射入網裏竟是連一個洞都沒留下,就被卸掉了力氣。打頭的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橫劍便向琴娘撲去,登時和她纏鬥在了一起!耶律洪傑欲過去截尾,可馬上就被四個黑衣人以古怪劍陣困住。雲羅開始還想保護墨子琪,隨即就發現自己的武藝遠遠比不上坐在輪椅的他,隻見他雖下盤不便,但那輪椅卻仿佛與他身體融為一體,想往左便往左,想往右便往右,一柄折扇就讓兩個殺手不得近身。“阿羅,你盡量躲在我身後,不要逞強。”墨子琪唇角緊抿,玉麵嚴肅,手中的動作幾乎讓人看不清。雲羅不敢讓他分神,隻得聽話地努力跟在他後麵,奈何她一個大活人,功夫又弱,很快就成了聲東擊西的對象--攻擊墨子琪的人見難以突破,幹脆分出一個人專朝雲羅暗襲!墨子琪招式登時亂了,再不複剛才行雲流水一樣的姿態,轉瞬胳膊上就多了幾個口子!“師兄!”雲羅帶著哭腔喊了出來,眼見想衝到前麵。“回去!”墨子琪怒喝一聲,拚著被一名殺手橫切上肩,一扇斷了另一名殺手的頸,然後劈手奪過了他的劍,狠狠橫在了雲羅身前,對著鋪天蓋地,烏泱泱朝著他們擁來的死士,麵容陰寒,一字字道,“動她者--死!”那群殺手沉默片刻後,齊刷刷地抽出劍,一齊衝了上來!雲羅一邊順著墨子琪的動作躲閃,一邊恨恨抹淚,她真氣自己以前貪玩隻顧著學些奇門異術,拳腳功夫卻是完全不經心!這會兒連刺客三招都接不了,白白成了墨子琪的累贅!“雲羅!拿著!叫人來接應!”就在墨子琪險象環生之時,被困住的耶律洪傑忽然大喝一聲,飛身而起,朝她扔過一支信號筒,雲羅眼前一亮,運起輕功就去接,她拿到了!她打開蓋子,正要點燃,無數泛著幽冷光芒的箭矢密密麻麻朝她襲來!“啊--”雲羅勉強擋開兩支,手下再無力氣,隻得眼睜睜看著一支箭朝她麵門射來!若是中了,她必死無疑。下一刻,卻是墨子琪從輪椅上飛上而下,用力將她撲倒在地。“撲滋--撲滋--”連著兩聲兵刃射入皮肉的聲音,墨子琪的身體在她的上方劇烈顫抖,然後,漸漸靜止……“師兄!”雲羅呆住,瓢潑大雨中,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琴娘和耶律洪傑也猛然暴怒,不顧己身安全地飛躍過來,直殺了幾名圍困著墨子琪和雲羅的死士。“快帶她走!”耶律洪傑吼。雲羅流著淚,怔怔顫抖。“走啊!”琴娘喉中也顯出了哽咽,“你們走了我倆才有機會脫身!快!”鮮血,在這片曾經靜謐多年的土地上流淌,很快又被越來越大的雨水衝刷,眼前的視線變得模糊--是墨子琪蒼白的臉,是耶律想將所有危險擋在自己身前,是琴娘含淚的視線……雲羅咬住牙,噙著淚,最後對她的師兄師姐道:“保重。”然後,拚命扛起墨子琪,就往草叢茂密處奔去!打鬥聲漸漸遠了,琴娘和耶律洪傑不要命的打法為他們爭取到了時間,然而,這麼扛著一個大男人很快也讓雲羅身上的力氣用盡了,耳邊開始還有呼嘯的風聲、林間的蛙聲,很快,就隻剩下自己沉重吃力的喘息。“把我放下吧,這樣你自己也走不了。”身上的人突然動了動,輕聲道,曾經如絲竹管弦一般悅耳的語音,此時也帶出隱隱的沙啞。雲羅不語,隻是咬緊牙關,繼續邁步往前。墨子琪低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呢?咳咳……我不想成為你的拖累……”“你閉嘴行不行?”雲羅忽然停下,一屁股坐到地上,扔下墨子琪,回頭暴喝,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眼眶裏奪目而出,瘋了一樣喊,“你為什麼這麼說!你把我護在身後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是拖累!你替我擋刀擋劍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是拖累!這會兒你倒覺得你是我的拖累了,你是成心要我去死是嗎?”她哭得幾乎說不出話,隻梗著脖子倔強地看著那個虛弱的男人,咬牙切齒地吼:“告訴你,別想把我丟開,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墨子琪被摔得很痛,喉嚨裏泛起腥甜,但是他突然不在乎了,胸腔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和難以言喻的慰藉,讓他覺得他願意痛,願意挨,願意受傷,願意去死--因為,這些年的默默守候,這些年不計代價地為她奔走,那一點一滴的付出,此刻似乎終於滴水穿石,到了收獲的時刻。他努力用手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抬起胳膊,想拉住雲羅。雲羅微微噘著嘴,還在委屈又生氣地抽泣著,但耐不住墨子琪始終吃力地舉著手,慢慢地,還是靠過去。他看著她,輕聲問:“阿羅,你剛才的話,我可不可以認為是……你愛我?”最後三個字,他問得遲疑,仿佛用了莫大的勇氣。她的心也隨之一顫,沉默著,緩緩退出他的懷抱,抬頭望向男人在大雨中平靜微笑的眉眼。如果願意與他同生共死是愛,如果想要和他共度餘生是愛,如果不自覺的依賴是愛,如果害怕他離去是愛,那麼……“是,我愛你。”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她彎著唇角,嘴裏嚐到了鹹澀的味道。墨子琪笑開,從來溫潤如玉、波瀾不驚的貴公子,竟也紅了眼眶。他抬手抹去她的眼淚,默默凝視片刻後,毫不遲疑地攬過她,用力地抱住了她。那一刻,兩顆心都產生痙攣一樣的顫抖,雲羅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熱情,從未如此渴求,在這個荒郊野外,在這個前不知去路,後有追兵,剛剛經曆完一場惡鬥,還心有餘悸的時候,忘情地擁抱著。兩個人靜靜在草叢裏隱藏了會兒,直到深夜周圍沒什麼異常,墨子琪這才起身觀察星象,指引著雲羅避入一背光隱秘的半凹入山洞裏。雲羅將頭頂用密草覆蓋,再攙著墨子琪坐到剛剛能容下兩個人的坑洞內,在一片漆黑中摩挲著為身邊人捂緊衣裳。“冷不冷?”她問,“你別擔心,耶律帶了許多侍衛來,很快就會發現咱們出了狀況。咱們隻要能撐到天亮就好了。”“嗯。”墨子琪含笑點頭。“不行,這裏頭太陰了,我得找點東西給你蓋。不然你流了那麼多血,怎麼受得了……”雲羅吃力地在狹小的空隙間轉動身體,把一直背在肩上,但是又滾又蹭已經漏了底的包袱拿過來,扯開翻著--裏頭就剩著一瓶毒藥、一對喜歡的耳墜、一雙防毒物的銀絲手套……這都什麼啊!沒一個能用的!雲羅負氣地將雜物都丟進石縫,一甩包袱皮,隨即就覺得手感不對,好像不止一層!雲羅眼前一亮,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將那包袱皮三下五除二扯開!裏頭竟是一張特殊材料織成的網,再將那一層揭下來,露出的便是泛著幽暗如冷兵器光澤一般的軟蝟甲。“太好了!”雲羅歡喜極了,忙不迭地將那小馬甲捧到膝上,慶幸道,“師姐真是太聰明了,居然想到把軟蝟甲縫到包袱皮裏,而我又恰好背的這個包袱!來來,你快穿上,這個東西刀槍不入的,就是現在也能防防寒……”“既是刀槍不入還是你穿上好些……”墨子琪輕柔地覆上她的手,一雙溫潤的眸在黑夜裏閃著柔和關切的光。忽然,他神色微動,眉峰倏然收緊,想要將那軟蝟甲重新裝回網內,卻是來不及了……隱秘的人聲漸漸靠近,墨子琪垂下眸,無聲地歎了口氣。雲羅沒有察覺他的不對勁,話裏帶著鼻音,還故意凶巴巴道:“少廢話,你忘了我剛才說的嗎?咱們活就一起活,死就一起死!什麼刀槍不入的,穿在你我身上都一樣--不過你現在受傷重,失血多,更需要保暖,所以你必須穿著,聽到沒?”她嘴裏問著,手下動作卻極利索地給墨子琪套上了,小身體幾乎趴進了墨子琪懷裏。這次墨子琪沒再反對,任她給自己穿上。隻是,在她給自己整理好衣裳,準備撐起身體時,他手下一個用力,又將她勒了回來。他在她耳邊低聲道:“別動,這樣暖和……”帶起雲羅一陣心悸。雲羅微微咬唇,“……好吧,那就這樣。”然後,調整姿勢,盡量不壓到他的傷處。雲羅柔順地伏在自己懷裏,周遭的一切好似都不重要了,墨子琪心裏愉悅,嘴上卻忍不住要臊她,“你一個大姑娘怎麼這麼不羞的?”雲羅撇撇嘴,學著他的口吻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麼不害臊的?”說著,她不由得樂了,特自豪特理直氣壯一樣說:“不過正好,這才是天生一對嘛。”“哈哈哈……”墨子琪胸腔震動,發出愉悅的低笑,忍不住摟緊了她。他幼年殘疾,但錦衣玉食奴仆成群從未受過半分委屈,後來師從容眠山,掌管一派財務,轄製炎武堂,隱隱成為四大弟子之首,也是眾人默認的未來容眠山掌門,在江湖上亦是無人敢小覷。認真回想起來,這似乎是二十多年來他最為狼狽危險的時刻,卻也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甜蜜的時候……他此生唯一愛過的女人,現在也愛著他。如果她能一直這樣依偎在他的懷裏,那他寧願,這一輩子與她留在這裏。蟋蟋洬洬的聲音更近了,不似人聲,卻帶著死亡的氣息,墨子琪心裏一片寧靜,隻是抱住雲羅的手自然地鬆開,放到身邊。他臉上仍舊帶笑,耐心地聽著雲羅孩子氣的話,耳朵卻凝緊,一動不動聽著周圍的動靜……突然,他身體一僵,出手如電般猛地伸向後背!一個用力,隻聽撲哧一聲,什麼東西破了的音調……雲羅警覺地直起身,左右張望著,壓低聲音道:“什麼聲音?他們找來了嗎?”“沒有……別擔心,這荒郊野外總會有些蚊蟲鼠蟻的……”“咦--”雲羅聽到某個字,下意識撇撇嘴,“你真惡心……”“好,我討厭……”墨子琪微微喘著氣,臉色較開始又白了幾分,嘴裏的聲音卻是能溺斃人的溫柔。他抬頭望向洞頂部,透過參差不齊的枝丫樹葉,隱隱可以見到東方泛起了魚肚白。天快亮了啊……詭異的人聲仿佛被日光驅散,溫暖再一次籠罩這座休憩百年與世無爭的山隘,山澗裏清泉流過的聲音,林間鳥兒的鳴叫,交彙成了最動人的樂章。萬物蘇醒,生機勃勃。隻可惜,這樣的美好他沒機會再見了。墨子琪略微悵然地笑開,手自雲羅的發頂慢慢撫摸過,一直到她的背,然後順勢落到石縫裏,“阿羅,跟我說說話吧,說什麼都行。”“我這不是一直在說嗎?平時我叨叨不停的時候,你總說女孩要溫柔嫻靜一些,這會兒倒不閑我羅唆了--”雲羅嗔怪道,不過也隱隱知道墨子琪這會兒受傷難受,想借著聽自己說話轉移注意力,遂撐起笑容說,“天眼見要亮了,那些黑衣人還沒出現,估計是不敢大白天來搜山的,咱們這次是吉人自有天相,現在隻要等著三師兄的侍衛找到我們就好了。你看著吧,我回頭非把那些襲擊咱們的宵小大卸八塊不可,不過,在此之前得先找個地方養養傷……”“那你說我們去哪裏養傷呢?”一直閉著眼沉默的墨子琪突然開口。雲羅見他感興趣,不由精神一振,“你說呢?我都聽你的。山上本來挺好,但這次招回來這麼多殺手看來已經不安全了--不如咱們跟耶律回戎狄避一陣風頭好嗎?我聽我娘說,那裏風吹草低見牛羊,美得很……”雲羅聲音漸低,眸子裏閃出憧憬。經過方才那場同伴分離,生死廝殺,她才覺得一直陷在過去的悲傷和憤怒裏根本沒有意義,不如惜取眼前人。仇要報,但日子還要過。比起追查這次的死士是哪路人馬,比起上京找顧明淵複仇,她更想先陪大家找個清靜地方,把這次的傷治好,心情調整好。她跟琴娘、耶律,以及……墨子琪,以後還有很長的人生呢……雲羅眼裏莫名地濕潤了,輕輕伸手,撫上身下這個男人的傷口--那些為她而來的傷口。“師兄,你說好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