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帶有豐啟皇族標誌的四蹄馬車在京城最大的街道上疾馳,四周有戎狄侍衛呼喝著護衛,路過的行人攤販都紛紛靠邊避讓,就連尋常官員也命家仆停轎或繞路。多事者難免嗑著瓜子在路邊嘀咕:裏頭是哪位貴人?偶爾有風吹過,車簾微動,隱隱露出一張女子沉靜的麵容,她低著頭,好像在翻看什麼。雲羅慢慢撫摸著包袱內以金線縫邊,整體顏色灰暗的古怪坎肩,輕聲問:“這就是江湖聞名的軟蝟甲?看著還真是……不起眼得很。”琴娘已換回自己本來的麵容,一襲紅衣坐在雲羅身側道:“我用匕首刀劍巨斧都試過了,確實是刀槍不入的好東西,何況顧明淵何許人也?他不送便罷,送了就一定是真的。”雲羅看了她一眼,輕笑了下,隻是臉上卻看不出什麼開心的神采,“我記得你從前是很不恥於他的,如今怎倒有了點臭味相投的味道?”“什麼臭味相投,死妮子真不會說話!”琴娘佯怒著用手點點雲羅的頭,隨即又沉默下來,“顧明淵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的武功修為興許可以與師父一較高下。”“你們動手了?”雲羅想到臨行前一晚琴娘這個“貼身侍婢”曾被顧明淵傳喚過去,不禁急了,傾身過去問,“他是不是認出你了?你有沒有吃虧?”琴娘看著她著急的樣子不由得笑出聲來,安撫著拍拍她的手道:“別急別急,我這不是好好地在這兒?他應該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之前一直在裝傻罷了……”琴娘沉吟著陷入回憶--昨天晚上,她看著雲羅睡下,自己正準備回房休息,就被顧明淵的侍衛帶走了。那個男人獨自在書房裏,窗外陰沉如墨,屋裏卻隻點著一盞昏暗的燭火,瞧著陰森森的。他坐在書桌後頭,麵無表情,身前鋪著滿桌子的宣紙,呼嘯的風順著窗戶吹進來,發出嗚嗚的聲音,正好吹落了一頁紙,飄飄蕩蕩地落到了琴娘腳邊。她遲疑著低下頭撿起來,竟是一張抄得密密麻麻的佛經,琴娘當時就覺得頭皮一緊,那滿篇的南無阿彌陀佛簡直讓她後背發毛。身後的門“咣當”一聲從後關上,琴娘回過頭,身後竟空無一人,她心裏罵了一聲,默默想著這男人莫不是傷心瘋了吧?正當琴娘都猶豫著要不要先走人的時候,顧明淵開口了,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在這樣的晚上顯得有些鬼魅,“你們要走了?”這話聽著古怪,但琴娘不想刺激他,遂警惕地說:“是啊,您不是同意了嗎?郡主大婚也是喜事嘛。”“喜事、喜事……”顧明淵低低念叨幾聲,突然像破了口的風箱一樣佝僂著身體瘋狂咳嗽了起來,好像要把膽汁都咳出來似的!“王、王爺,你沒事吧?”琴娘膽戰心驚,進退不得,試探著往門口走,“要不我去給你傳太醫?”但她的手才搭上門閂,就感覺後麵一股勁風襲來,帶著能切木斷鐵的力道,如利刃般刺來!琴娘麵容沉肅,一個後空翻閃過了冷厲的掌風,回頭過去時眼神立時鋒利了,大喝道:“顧王爺竟也做這背後偷襲的事?”而幾乎就在她說話的同時,整個人也朝顧明淵飛躍過去,帶著冰寒的殺意,五指不知何時冒出尖銳帶毒的指甲,仔細看去竟好似她平時彈琴戴的假指甲。顧明淵冷笑一聲,方才還咳嗽得好像要死了一樣的男人,竟坐在椅子上生生後退了三步!“嗡”的一聲撞上了身後的梨花木隔斷欄,隨即抬手三下五除二化解了琴娘撲到眼前的攻勢,一邊接招還一邊遊刃有餘道:“想不到我府裏一個小丫頭也有如此身手,本王真是意外得很。”琴娘眼神陰狠,覺出他未盡全力,心裏更怒,招招都下了殺手,“攝政王麾下藏龍臥虎,我這點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呢?”“誰敢說容眠山四大弟子之首是雕蟲小技呢?”顧明淵的眸子倏然收緊,一腳踢飛了她摸向腰間褡褳的手,那小荷包一落地就發出“啪”的一聲,濃煙爆了出來,也不知裏麵都是什麼東西。他心神一凜,不敢再迂回試探,一手狠狠扼住了她的手腕,反彎折過去,用力壓倒在桌麵上,堅硬的身軀帶著強烈的壓迫力疊在她身上!琴娘惱羞成怒著用力掙紮,卻被顧明淵再一次用力壓住,甚至還懲罰般地踢向她膝彎,強迫她半跪在地。這次,琴娘再沒了掙紮的餘地,她回頭狠狠瞪向顧明淵,“王爺今日莫不是專程來跟我容眠山過不去的?”顧明淵抿唇不語,冷峻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樣,好像世間萬物都不過是他掌心的玩物,“專程與你們過不去?嗬,你未免太拿自己當回事了些。除開那些魍魎詭譎的花招,你們還有什麼?”他鬆開對琴娘的桎梏,退離到幾步外,負手而立,淡漠道,“本王今日不過小懲大誡,你們幫派既已出世多年,最好就不要再參與進這國與國的爭鬥中了,否則我豐啟將士必會登上你淩霄峰要個說法。”琴娘寒著臉看著他,眸底壓抑著怒火,一聲不吭,她一邊揉著自己酸痛的胳膊,一邊時刻保持戒備以防他再突然出手。而顧明淵說完了話,眼風一轉掃到了琴娘身上,“本王說完了,帶著你那些毒藥暗器走吧,永遠不要回來。”琴娘心裏咬牙切齒,卻一點兒不想跟這個煞星多作糾纏,托起酸麻的胳膊便要往外走。身後卻忽然飛過來一個包袱,然後便聽到男人聲線低沉道:“替我帶給她。”琴娘肯定不會將來路不明的東西直接放到雲羅身邊,她皺眉閃身躲過包袱,冷冷看了看顧明淵,手自腰間隨意一摸,就已戴上一雙銀絲手套,謹慎等待片刻看包袱沒什麼古怪,這才小心地彎腰打開,隻第一眼,就愣住了。這東西……她沒有見過軟蝟甲,但是在將那馬甲展開的一瞬間,心裏幾乎就認定了--這就是軟蝟甲,傳說刀槍不入,令江湖中人趨之若鶩的好東西。“王爺這算嫁妝嗎?”琴娘故意諷刺道,手下卻一點兒不慢地迅速將包袱收起,背在肩上。“……隨你怎麼說,交給她便是。”說完這句話,他突然猛地閉了閉眼,筆直的身體也輕輕一晃。琴娘一怔,隨即望向外麵,果然,快到戌時了。“你若求求我,我可以考慮用些魑魅魍魎的伎倆為你減輕痛楚。”琴娘惡意道。她還記著方才被顧明淵壓製得動彈不得的仇呢。 “不想死就出去。”顧明淵的麵容冷如寒霜,單手背在身後,另一手在空中淩空一抓,緊閉的房門就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硬生生拉開!琴娘心神一凜,回頭看了眼,再望向顧明淵時眼神已變得暗沉,她怎麼忘了,這個男人就算是隻沒牙的老虎,也能用利爪傷人的。隻是……她看著那個曾經無所不能的男人,用手輕輕摸了下桌沿才慢慢坐下,一刹那,她情緒竟有些複雜,說不出是惋惜還是諷刺。“王爺武學造詣令人佩服,可惜受眼疾所限,再難有所突破了。”琴娘道。 顧明淵神情冷淡,一言不發。琴娘笑了笑,又道:“你為她做到這種地步,她卻避你如蛇蠍,你覺得值得?”“是挺不值得,所以才有了明日王府的喜事啊。”顧明淵語氣平平道。“你真這麼想嗎?那這又是何意?”琴娘揚手晃晃那包袱,“就王爺這定時失明的身體狀況,似乎比阿羅更需要這個--若是我沒記錯的話,軟蝟甲就是三百多年前玄真道人隱居避世時為自保所製的。”顧明淵久久沒回話,甚至閉上了眼,就在琴娘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才隱隱聽到男人低沉沙啞的嗓音:“你錯了,玄真道人在出山後,是將軟蝟甲穿在了自己師妹的身上……”那時,琴娘一隻腳已經邁出了門,她站在書房內外的分界之間,身前是呼嘯的夜風,身後是一室近乎凝滯的空氣。也許……是聽錯了吧?她恍惚地想。……雲羅聽完琴娘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那短暫的瞬間,她的靈魂仿佛都脫離了身體,遊離在上空,悠悠蕩蕩的聲音,觸不到地。“三百多年前,朝堂動蕩,東廠指揮使大肆誅殺江湖不願歸降之人,隱居已久的玄真道長忽然出現,帶著師妹出逃卻最終被圍困在幽冥山穀裏,副指揮任不破下令放箭,玄真道人的師妹靠著軟蝟甲庇護撐到了同門來救,而玄真道人則受萬箭穿心而死……”“是這樣嗎……”琴娘聽著當時的慘烈情景失了神,“他既然都躲進了山中,為何要出來呢?就是出來了,為何不自己穿著辛苦製成的軟蝟甲呢?”“……”雲羅猛地攥緊手裏的衣裳,頭微微低下,胸口好像被大石撞擊了一下似的,痛得厲害。他為何要出山?應該,是來尋他的師妹的吧……他為何要脫下軟蝟甲?也許,那從開始就不是給自己製的,而是想保護他心裏最重要的人。鈍痛的感覺從胸腔裏升起,如被雷電擊中一般迅速竄流到身體的每一寸,疼得簡直讓人受不住了。雲羅一點點彎下腰。身邊響起了琴娘的一聲驚呼:“雲羅,你怎麼哭了?”雲羅怔怔地伸手一摸,一片濡濕,這才發現自己已滿臉是淚。而後那一路上,雲羅就那麼抱著包袱,失神地蜷縮在馬車一角,有時摸摸手裏的軟蝟甲似哭似笑,有時甚至輕輕顫抖。琴娘沒有再問她怎麼了,她連提,都不敢提。
戎狄王子暫居的外交館就在皇城大街的西頭,正好和攝政王府兩個方向,琴娘看雲羅的樣子不敢讓馬車走快了,這一路晃晃悠悠竟是到了正午時分才到。雲羅一掀開簾子,就見耶律洪傑已站在外頭伸出手,要親自扶她下車。他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小麥色肌膚上點點汗珠,可見在這兒站了不短的時間了。雲羅心中內疚,一邊下意識整理儀容,一邊不好意思道:“對不住,王子,讓你久等了,其實你很不該親自來迎我的。”
“這算什麼!”耶律洪傑的表情好像有些急切,左右看看又強自忍住了,隻是用力握緊了雲羅的手,牽著她往台階處走,“若不是怕徒惹風波,我都想親自去王府接你的,你不知這幾日我有多擔心,就怕那位攝政王不肯放你。”雲羅笑著搖搖頭。在跨進外交館的一刻,周圍所有戎狄侍衛動作劃一地跪下,沉默中,那膝蓋盔甲齊齊落地的聲音,仿佛帶著重物砸在心上。耶律洪傑意識到雲羅情緒不對,摟住默默停下的單薄女子,半是承諾半是撫慰一樣道:“別怕,你回到我們身邊了。”他原本為雲羅準備了一個熱鬧的迎接晚宴,還不惜重金請京裏幾大知名戲班雜耍來表演,但都被雲羅以身體不適為由給推拒了。耶律洪傑急了,追著她一直到了後花園裏。“阿羅,這畢竟是你第一次大婚,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把你用馬車接來已經夠委屈你了,若是連個像樣的晚宴都沒有,你要我心裏怎麼過意得去?”雲羅坐到回廊精致的扶欄上,抬起頭無奈道:“什麼大婚,你可別亂說。我嫁給你本來就是古今第一荒唐事了,不忙著遮掩還真要大宴賓客嗎?”“但是--”耶律洪傑不甘心地還想說,雲羅就站起來,推著他的肩膀連退了幾步。“好了,你就別但是了,我真的很累了,想自己待會兒,好不好?”在雲羅的身後,走廊的盡頭,琴娘站在那兒,對他輕輕擺手,在她身後隱隱有個坐著的男子身影。耶律洪傑愣了下,隨即了悟,歎了口氣順著雲羅道:“好吧好吧,我走就是了--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你可別鑽牛角尖。”“師弟。”耶律洪傑的話還未說完,後方已響起了墨子琪不讚同的聲音。雲羅下意識回過頭,就見許久未見的人穿著一襲玄色衣裳,長發鬆散地梳在後頭,伴著秋日微風,姿態閑適地轉動著輪椅緩緩行來。歲月似乎對他格外偏愛,豐啟國都裏的日曬風霜仿佛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絲痕跡,他微微一笑,清俊淡雅,在他身後那一片雕欄玉砌精美絕倫,卻過分沾染了匠氣的景致,一瞬間好像都變得模糊了。宛如--他從山水中走來。就在雲羅失神的片刻,墨子琪已到了近前。他輕輕執起她的手,入手一片冰涼,好看的眉頭馬上皺緊了,一邊往她手心上哈著氣,一邊擔憂裏摻雜著些微責備道:“別人都還在過秋天,你倒是提前過冬了,自己的身體就不知愛惜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