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羅搬出了攝政王府後就暫時居住在宗人府管轄下的一棟五進大宅裏,以她的身份住那樣的房子其實是有些委屈的,隻是最近朝廷財政緊張,暫時沒顧上給她修。而自從戎狄王子向豐啟提親後,趙牧就更不提這一茬了。嫁一個無關緊要的郡主出去,戰敗銀子不用賠了,宅子不用出了,郡主每年的花費不用撥了,還能收回一筆聘禮,至於嫁妝象征性地給幾抬就可以了,多麼劃算的買賣!顧明淵到了郡主府外就被門房客客氣氣地攔下了,要找我們郡主?郡主不在呢。“郡主去哪了?何時回來,可有交代?”顧明淵捺著性子問。“王爺您說笑了,這主子去哪裏怎麼會跟我們奴才說呢?”門房一臉無辜。顧明淵被這話堵得不行,沉著臉道:“那本王進去等她。”那小個子門房瞧著孱弱,腳底下動作卻極快,沒看清他怎麼動作的,就“撲通”一下跪到了顧明淵的腳邊,正好當當正正地擋住了他的路,“哎喲,王爺您老人家明鑒,郡主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女兒家,她人都不在奴才卻將您放進去了,讓別人看見可怎麼說呢--”顧明淵眯住眼,上下打量他,看著這奴才雖然瘦弱卻好似蘊含著無限力量的肩臂,那副恭恭敬敬偏又油鹽不進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普通的看門奴才,可他偏偏就出現在雲羅的大門口。那個女人果然從不簡單,隻是自己一直以來有意地忽略了那些不尋常的事……顧明淵沉了沉氣,眸色越發深邃,低頭斜睨著跪在他腳邊的人一眼,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便轉告郡主本王來過了。”“是。”那奴才再次叩頭。顧明淵這才轉身帶著侍衛上馬離去。他心中煩悶,一路便往城郊方向走,準備到臨水的仙鶴樓上喝點酒,沒想到在快出城的地方迎麵碰上了邢向天。邢向天穿著一身汗濕的軍服,帽子被隨意拿在手裏,策馬往城裏趕,看到顧明淵好像也吃了一驚,立刻勒馬停下,翻身下來行禮,“末將給王爺請安!”顧明淵抬手示意他免禮,因著心情不佳,神色也淡淡的,“邢將軍這是從哪過來?怎的如此狼狽?”邢向天不好意思地摸頭一笑道:“末將方才在練武場跟耶律王子較量呢,王子身手委實不錯,打得痛快!哈哈哈……”“耶律洪傑在校場?”顧明淵皺緊眉頭道,“他畢竟是敵國皇室,就算現在休戰了,也不能進入軍營重地的。”
邢向天看顧明淵生氣了,仿佛有些怕了的樣子,臉上賠笑道:“王爺,是末將思慮不周了。不過王子這次是帶著郡主一起來的,兩個人直往那風景好的林子裏鑽,並不朝營帳走,想來是無礙的。”顧明淵愣怔一下,眉宇間瞬間陰沉,“雲羅她和耶律洪傑在一起?”“可不是!”邢向天就跟完全沒發覺顧明淵不高興了似的,自顧自道,“我本來是邀請耶律王子來射箭的,沒想到他把郡主也一起帶了過來。話說回來,這兩個人的感情也真好,皇上的賜婚旨意還沒下來呢,他兩個都公然抱在一起,騎著一匹馬了……”“哎!哎!王爺您去哪兒啊?”邢向天的話還沒說完,顧明淵已經狠狠一甩鞭子,策馬疾馳出去。邢向天瞧著顧明淵一行人都騎馬跑遠了,臉上懵懂的表情才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肅默然。他回過頭,問身後的一名親衛:“郡主的馬一時半會兒應該好不了了吧?”那親衛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窺視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低下頭不敢看邢向天,輕聲道:“痢疾很重呢,今天是肯定沒法跑了。”“哦,那就好。”邢向天自言自語地說,眯了眯眼,望著天上的太陽。
顧明淵趕到校場的時候,一眼就看到耶律洪傑正站在雲羅身後,以幾乎半抱著的姿勢,帶著她一起射箭,笑容親昵。顧明淵慢慢眯緊眼,神色冷峻,突然伸手從下麵一個小兵的簍子裏抽出一支箭,搭弓就咻地射了出去!那支箭擦著耶律洪傑的手射過,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又帶走了雲羅一段頭發,最終中了兩個人方才瞄準的靶!“誰?”耶律洪傑痛得丟下弓,捂住手,回頭怒喝一聲。戎狄侍衛不料這裏還會有人放冷箭,也大叫著跑到王子身後戒備。耶律洪傑如鷹一般犀利的視線定格在遠處一個身形挺拔、眼神輕蔑的男人身上,他隻靜靜坐在馬上,就顯得氣勢卓然於眾人。耶律洪傑眸子一閃,放下手,慢慢推開擋在身前的侍衛走了過去。顧明淵也淡淡地丟下弓,直到耶律洪傑走到近前了,才俯視著他,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抱歉,本王手滑了一下。”耶律洪傑剛才就隱隱猜到了他的身份,聽他自稱“本王”就更加確定了,輕笑一聲道:“堂堂豐啟戰神顧王爺也會有手滑的時候,看來小王的命格真是與此地相衝了,否則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吸引箭矢朝著我來?”頓了頓,耶律洪傑的話鋒一轉,“不過上次險些中箭老天賜了一個美貌的郡主,不知這次又會有什麼意外之喜呢?”他用挑釁的目光肆意看過顧明淵強勁精瘦的身體,裏麵似乎蘊含著無數噴發的力量,眼神都帶著赤裸裸的暗示。顧明淵的親衛臉上都露出了怒色。顧明淵卻恰恰相反,非但沒有被他話中隱含的輕薄之意激怒,反倒一勾唇,冷淡又漠然地挑明了道:“我豐啟是沒有王爺出嫁的先例的,但若是王爺堅持,本王也不介意收三五男寵。”“你!”耶律洪傑怒得捏緊了腰間的刀,隨即就被心腹侍從從後用力拉住,那侍從對他搖搖頭,低聲道:“太子,那是顧明淵。”顧明淵--還在少年時期就一度將戎狄打得聞風喪膽,連他們國家最英勇的武士都在他手下過不了十招。如今這個男人積威日盛,位高權重,的確不會輕易再上戰場了,但隻看剛才他射傷太子,截斷郡主頭發,最後正中靶心的一箭,就知這男人手上的功夫並沒有被金銀美女所腐蝕,甚至還更精進了。雲羅也走了過來,眼睛看都沒看顧明淵一下,隻輕輕拉了拉耶律洪傑繡著蟒的金線袖口道:“算了,我們走吧,先給你包紮傷口。”耶律洪傑陰狠地瞪了眼顧明淵,沉默了一會兒才對雲羅微微點頭,牽起她的手轉身要走。顧明淵看著他兩個的背影卻覺得胸腔裏滿是鬱結之氣,眼神陰霾道:“慢著。”“你還想怎樣?可別欺人太甚了!”戎狄一個脾氣火暴的侍衛長忍不住抽出了刀,回身指著顧明淵道,“我們王子這次作為戰勝方來到豐啟,處處可給足你們麵子了,你們豐啟不知感恩,還傷人在先,扣押在後,是不是要再打一仗!”豐啟的兵將看到戎狄人拿刀對著顧明淵,一副隨時要衝過來的架勢,心裏不由暗暗叫苦,心說這位冷麵王爺去哪裏不好,怎的今天就跑到軍營來找戎狄王子的晦氣。但是再埋怨也不敢真讓顧明淵在自己這裏出事,笑話,堂堂攝政王在豐啟兵營大帳被戎狄一個侍衛傷了,他還要不要活?兵將幾個手勢下去,就要帶人包圍過去。而顧明淵坐在馬上根本沒回頭,卻仿佛有後眼一般,麵無表情地抬手阻止了他們的動作,對耶律洪傑沉聲道:“王太子未免太多心了,我豐啟禮儀之邦,萬不會扣押別國使者,王子想走可隨時離去。但是--雲羅要留下。”“王爺這樣怕是不合適吧?”耶律洪傑低頭看了眼身側的女人,臉色冷了下來,上前半步將雲羅擋在自己後麵說,“郡主已經是我的未婚妻了,王爺有事還是跟我們一起說吧。”“未婚妻?”顧明淵冷笑一聲,伸出手道,“把小皇帝的賜婚旨意拿來看看。”耶律洪傑臉色鐵青,就連軍營幾個文官的神情也不大自在,覺得顧明淵未免太大膽了,在這裏連皇上都不叫,直接一句小皇帝,好像全不把皇家當回事!南風颯颯吹過,軍營旗杆上象征著豐啟王朝的黃紅旗幟隨風抖動,發出沙沙的聲響。這還是七十年前顧家的第二代親手畫就的軍旗,王朝百萬大軍皆豎此幟,延續至今。沉默的對峙中,顧明淵慢慢收回手,視線轉向雲羅,問:“你過不過來?”雲羅抿唇冷冷看著他,一言不發。顧明淵笑笑,卻是諷刺,聲音變得低沉沙啞,在這風沙中聽著有些可怕,“雲羅,就算有皇帝的賜婚旨意,你也走不出這京畿。”隻要,他不允許。
兩個人並肩站在哨樓上,因為顧明淵的吩咐,士兵們都離得遠遠的。站在高處,隻能聽到凜冽的風聲和遠處傳來的號角與口號。雲羅明顯耐性不佳,沉著臉沒待一會兒就轉過身麵對著他道:“我以為王爺殺伐決斷,從來都是個果決的人,沒想到你也會做這麼幼稚的事。”“哦?”顧明淵眉峰微動,語氣卻是平淡,“你指什麼?”“你為什麼射傷耶律?背後偷襲很光彩嗎?”“嗬嗬……”顧明淵低下眸子,笑了出來,但那笑聲聽著卻如同從地獄判官喉中壓抑地擠出的,讓人後背生寒,“原來是替他抱不平--耶律,叫得真是親切。”他慢慢抬起眸子,刀鋒一樣冷厲深刻的眼直盯住雲羅,“你真預備要嫁給他了?你不怕?”“我怕什麼?”雲羅無所畏懼地挺起胸膛。顧明淵走近,幾乎貼著她的臉,惡意地低語道:“有哪個男人能允許一個失貞的女人做自己的正妻呢?戎狄蠻夷之地,作風彪悍,你猜耶律洪傑會如何處置你?”雲羅的臉驟然蒼白,狠狠盯住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顧明淵,你真讓我惡心。”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說這句話了,而麻木的心好像已生成了保護層。仍還有鈍痛,但在承受範圍之內了。好,這樣很好。顧明淵微微笑開,卻是冷淡,好整以暇地望著她。雲羅的胸膛在幾次劇烈的起伏後漸漸平複,眼神冷淡而憎惡,“當初我是為你所迫,你要想以此敗壞我名譽可以盡管去,但耶律不會介意,他與庸俗世人不同,他真心疼愛於我,我的苦難與屈辱隻會讓他加倍憐惜--不信,你就試試看!”說罷,大踏步越過顧明淵,向台階處走去。苦難與屈辱,這就是這個女人對他們兩個人曾經纏綿的定義,她走得那樣快,避他如瘟疫如惡鬼--她真的,對他沒有一絲留戀。顧明淵的目光死死盯住她的背影,突然壓低聲音喝道:“雲羅!”那一聲,宛如告別,含著令人動容的壓抑的深深痛楚與決絕。雲羅下意識停住,卻沒有回頭。顧明淵沙啞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我有我必須承擔的責任,你明白嗎?”雲羅抿緊唇,眼神微動……顧明淵沉沉地吐了口氣:“你不可能活著走出豐啟--但隻要你在京畿一日,我至少可以保你不死。”短暫的沉默後,雲羅低下頭,笑了一下:“在這裏,我生不如死。”“戎狄就會是你的樂土了嗎?”顧明淵冷冷道,“那個你一生從未踏足過的地方。”“那兒是我母親的家鄉。”雲羅回身,看向顧明淵,靜靜道,“我是時候回家了。”說罷,再不遲疑,順著台階一步一步下了哨樓,走得很穩,堅定。顧明淵站在軍營的最高處,看著雲羅那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下麵,她華麗的錦裙隨風舞動,袖口飛擺,金絲銀線在陽光下散發著奪目的光,她就像一隻正欲展翅高飛的鳳凰。而他,注定要折斷她的翅膀。她親口承認戎狄是她的家,但豐啟不能有一位家在戎狄的公主。江山與美人他總要選一樣,當美人寧死也不願讓他選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也隻有護好這片江山。雲羅,對不起了。高高的哨樓上,男人孤身一個人,負手而立,迎著風閉上眼,腦子裏想到的卻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抱著還在童稚之齡的雲羅登上岐山拜祭,那天的風也像今日這麼大,隻不過他和那個孩子緊緊靠在一起,所以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五日後的大朝會上,趙牧正式提出將雲羅郡主嫁與戎狄王太子為妃,攝政王附議,此事終於塵埃落定。顧明淵回府的時候麵色看著有些沉鬱,一進蔽詞就關上了書房的門,吩咐不許王妃們來打擾。屋外頭隱隱傳來子榆低而擔憂的聲音:“王爺到現在還沒用午膳,這樣下去身子怎麼受得了。”“要不……我們去請靈側妃娘娘來看看?”“不行啊,你沒聽見王爺剛才說不見主子們嗎?”
“這可怎麼是好……”顧明淵閉上眼,隻要確定不被打擾就好了,後麵的話他沒興趣去聽。現在,他就想靜一靜。桌子角落的包袱已經不在了,應該是送到雲羅手上了。從沒想到有一天會看著她嫁人,更沒想過自己會親手將她送上死路。顧明淵睜開雙眸,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閉上眼,又慢慢握緊了。門閂發出一聲輕響,緊接著門扇被從外推開,正午的日光刺進來,打破這一室的昏暗。顧明淵皺眉,手擋住外麵刺眼的陽光,沉聲問:“誰?”“王爺,是奴婢。”子荷持著托盤輕移蓮步走進來,帶來一陣極清淺的香味,好像是檀香,味道並不討厭。但顧明淵依然沒好聲氣:“本王不是說了,不許妃子來打擾嗎?”子荷沉默了一下,沒有答話,而是自顧自將托盤放到桌上,人則走到顧明淵麵前,單膝半跪在他的腳邊,如過去她還未封妃時的每一日一樣,給男人輕輕捶腿,說:“王爺,奴婢近來時常在想,為什麼明明成了您的枕邊人,該離您近了,可是見到您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了呢?想著想著,奴婢都有些後悔了,如果身份和地位不能讓奴婢與您更親近,那奴婢要那些又有何用呢?”她雙膝跪地,微笑著抬起頭,望進他的眼睛裏,神色寧靜道:“王爺,請您廢黜奴婢的妃位,讓奴婢回蔽詞來伺候吧。奴婢想知道您每日是否進膳了,心情好不好……”顧明淵的目光冷淡,久久地盯著穿著一身下人服飾的子荷,忽然直立起身!“巧言令色!”他背著手,神色慍怒,胸腔裏憋了一天的情緒全在此時發泄了出來,“本王說了不準打擾就是不準打擾!這個王府現在真是一點兒規矩都沒有了!”“王爺,奴婢隻是--”子荷想為自己辯解,可話沒說完就被顧明淵冷笑著打斷。“隻是什麼?隻是擔心本王是嗎?想做回丫鬟還不容易--本王成全你!”他用身體硬生生撞開子荷,大跨步走到書桌邊,鋪開一張宣紙,提筆就要下旨,但墨硯裏卻沒墨,抬頭冷冷看向蒼白著臉跌坐在地上的子荷道:“還不過來磨墨?”子荷低下頭,輕輕揉了揉自己的剛才扭傷的腳腕,眼圈有些紅,又使勁閉眼忍下了,吃力地站起來道:“是,王爺。”然後,略微拐著走過去。顧明淵隻當作沒看見,沉著臉,回身從梨花木的雕花架子上用力抽出幾根墨棒,扔到桌上。子荷沉默地往硯台裏舀了些水,攏攏袖子,執起墨棒緩緩轉動起來,墨汁就在她白玉般的手底漸漸氤氳開來。